以前我外公房間有那麼樣的一個鐘,像是一座有褐色屋頂的房子,玻璃盒子裡裝著沉沉的鐘擺,每分每秒都在抵抗著地心引力,切割每個抽象的時間。
我總喜歡看著鐘擺晃呀晃的,像是要抓住時間溜走的尾巴,或是在心裡揣想鐘擺有沒有停止擺動的時刻?等年紀再長一點,有時會盯著時鐘上的秒針發呆,或許也是其來有自,重溫那時間以切割空間的明喻展示自己的時刻。
我記得外公灰白蜷曲在頂上鬢角的頭髮,因為工作長期在外曬得黝黑的一張臉,總是在中午時刻回家吃午餐,配著整點的午間新聞。他對於阿嬤總沒有很客氣,總是用國罵當作他的發語詞,而阿嬤也從不回話,只是溫順地繼續著手邊的事。從學校上了半天課的我也回到外婆家,在外公看午間新聞時也順道把當天的作業寫完,我們坐在同一張桌子的長短邊,我不太記得我們說過什麼話。
外公喜歡吃甘蔗,外公會吹口琴,外公……,其他關於外公的事都是從媽媽口中聽來的,於是就著媽媽口中的素材,我自行模擬著關於他的一切──家中最大卻也最不受寵的小孩,頭腦很聰明、很喜歡畫畫卻無法繼續升學、無師自通自學小號和口琴。我只記得有幾個晚上和表兄弟姐妹住在外婆家,幾個小毛頭並排著躺在和室的大通舖上,依著窗外隱隱的月光看著玻璃盒內的鐘擺晃呀晃的,聽到上完晚班剛返家外公的腳步聲,我趕緊把眼睛瞇起來……。
我只記得他吹著口琴的背影,我忘了是什麼的曲子,但依稀記得是日本歌謠的曲調,他的背影好孤獨也好莊嚴,我不知道那時候獨處的他心裡想著些什麼?而瞇著眼看著他朦矇背影的我又看到了些什麼?
他的鼾聲也特別大聲,同他聲若洪鐘的國罵一般。那晚,我們是在隆隆的鼾聲中入睡的。後來,一次車禍意外,他再也不會帶著甘蔗回來了,哭到幾乎昏厥的阿嬤,我不知道,她是怎麼自己獨自捱過再也沒有鼾聲的沉寂夜晚?
那只鐘,後來也不走了,也沒人給它換電池,就像突然空洞的家一樣,一丁點聲音都顯得突兀。我手裡捻著香看著他的照片,心裡想的卻是這是他生前還是死後拍的照?
他是我對於死亡的最初印象,披麻帶孝還有瑣吶敲鈸的喧鬧,一行人浩浩蕩蕩送著一個人走向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之後每當我在白天爬上四樓,看著他曾倚著的那扇窗和走道,彷彿只要轉瞬,白晝就會和黑夜錯置,而我又會再看著他那吹著口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