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店員一臉奇怪地看著我留下的兩排溼腳印。也許他在意的不只是我溼透的鞋子,還有我沾滿茶漬的襯衫、焦黑的裙子。我張開手掌一看,不鏽鋼已經凝固了,一片一片都黏在我手上。
別那樣看著我好不好,我又不是來找書的——我只是覺得書店比較安靜。
第一次發生類似的狀況是在這個學期剛開學時。當時是午餐時間,我用便當盒裝了味噌湯,準備走回教室時,班上的一個男同學突然跳出來嚇我。
我縮了一下。到底為什麼要發出這種噁心的聲音?
不過我沒有放開便當盒。這種平庸、低級的玩笑隨處可見,不會讓我有那麼大的反應。
可是我就是抓不住它。有誰能抓住熔化的金屬?便當盒從我手中飛出去,熱湯潑在同學的手上。
一旁的漣漪跳了起來,拉著那同學的手帶他去沖冷水。我蹲下來查看地上的便當盒殘骸,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戳了戳——好像已經凝固了。我撿起那塊形狀亂七八糟的金屬,趁亂塞進垃圾桶。
漣漪跑回來拿拖把,把地上的湯清乾淨。
「這什麼狀況?」她小聲問我。
「我怎麼知道?」
後續處理卻意外地單純。大家都認為我是被嚇到才不小心把湯潑在同學身上,只是要我道歉了事,還讚美漣漪反應快。那個同學的媽媽來了學校一趟,斥責他本來就不該嚇同學,這樣很危險。
隔天早上上學時,校門口的老師量了好幾次都量不到我的體溫。一開始他們以為額溫槍壞了,但不管用哪一支都量不到,最後老師們一致認為是天氣太冷造成的,讓我進了校門。
我瞥了一眼漣漪。她在一月也穿短裙,量額溫時卻沒有任何問題。
畢業典禮那天,我和漣漪趁其他人還在換衣服、領胸花時跑到樓梯口的轉角聊天。
「小晴她們決定結束之後要去吃火鍋喔,妳應該知道怎麼走吧?」漣漪說。
「我們原本不是要去吃義大利麵嗎?今天也沒有公休⋯⋯」
「小晴覺得火鍋比較青春啊。」漣漪笑道。
該死,改什麼計畫。我為了壓下聲音裡的怒氣,喝了一口保溫瓶裡的冰紅茶。
結果又發生了。紅茶濺出來,噴得我全身都是,變成液體的保溫瓶從我的指縫間流下。
漣漪跑回教室拿我的書包出來,催著我下樓。我不停地顫抖,抓緊扶手以免跌倒,但扶手居然燒了起來,漣漪只好打濕外套滅火。
「妳趕快出去,結束後我再去找妳。」漣漪說。她又跑回樓上。
我往前走,走沒兩步卻聞到一股燒塑膠的味道⋯⋯天啊,鞋底已經快被燒穿了。我衝向洗手台,裝了滿滿一桶的水,把雙腳浸入水中。
三分鐘後,我翻過學校圍牆,往街道的另一頭跑去。
漣漪來找我的時候,我正躲在書店沒有人的一角。
「走吧。」漣漪拉起我的手,「妳的手好冰。」
我暑假原本的計畫是要去住漣漪家,但漣漪替我婉拒了。我們都很清楚,在這種不穩定的狀況下,去漣漪家是非常不明智的選擇。
那天我洗完澡,沖掉一身的髒水和紅茶後,漣漪又碰了碰我的手。
「怎麼還是這麼冰啊?」
後來,漣漪每碰我一次,眉頭就鎖得更緊一點。
我知道她不是白擔心。在一個禮拜內,耳溫槍就已經量不到我的體溫。漣漪翻出傳統的水銀溫度計,但用不到兩天,我的體溫也掉出最低刻度。
漣漪沒辦法,只好去買了實驗用溫度計。
「這種量體溫不是不準嗎?」我問。
「將就一下啊。」漣漪苦笑。
終於,我們得到正確的讀數——三十三點五度。
那天漣漪決定暫時搬來我家。她的父母原本不放心,但漣漪堅持沒問題,說這是「升高一前的睡衣派對」之類的。
但我並沒有逃過一劫。每次只要我一情緒失控它就會發作——這也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
一天我在晾衣服,晾完後卻發現漣漪把我晾好的衣服全都重排一遍。
「漣漪!」我叫道,話還沒說完卻感覺到什麼東西軟化了……我不是還一手抓著曬衣架嗎?
我迅速把手舉到空中,剛好熔化的一截曬衣架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我抬起頭,漣漪還愣在原地,睜大眼睛看著我。
這時我們才知道原因。
漣漪又量了一次我的體溫,竟然降到三十一度。
隔天早上我一起床,就看見漣漪站在我面前,表情非常認真。「這是一堂課。妳如果不能控制妳自己,妳會降到絕對零度。」
我說:「漣漪,不要這麼高高在上。」
事情變得越來越混亂。漣漪的行為有太多細節足以激怒我,而我藏不住我的憤怒——確實,誰能忽略滾燙的液體衝向自己,或是鐵製品在我手中變成危險的紅色?
我拚命想控制自己,以免把漣漪送進加護病房,但是我沒辦法。家裡任何我碰得到的地方,例如馬桶沖水鈕、窗簾、馬克杯的把手等等,不是被燒穿就是變形。由於門框和門把都嚴重扭曲,開門變得很困難。
漣漪避開她的朋友,因為她們在場時我無法保持冷靜。和我出門時,她也儘量不去有過多刺激的地方,雖然我知道她渴望去看電影,或是逛街。
後來我連踏出家門的機會都少了。自從有一次,我在百貨公司的廁所裡被突沸的馬桶水濺了一身,還弄溼整卷衛生紙後,我就幾乎足不出戶。
即使不爆發,我還是在緩慢地流失熱量。漣漪每天量我的體溫,酒精柱永遠只會往下。
跌破二十五度的那天早上,我收到爸媽從曼谷寄來的明信片。我和漣漪想了很久,最後決定先不要告訴他們我的情況。
七月初的一天清晨發生了更不尋常的事。我望向鏡子裡,發現頭髮接近頭皮的部分已經轉成白色。漣漪拿著體溫計跑來,這次結果是十九點八度。
我的頭髮繼續轉白,皮膚變得毫無血色,不到一週我已成為一個純白的影子在家裡遊蕩。
「這一點也⋯⋯不符合科學。」我對著鏡中的自己喃喃自語。
漣漪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像在看癌末病人。幾天後她突然提議要去找她醫學院的朋友談談,而我早就放棄追問她從哪認識醫學院的人了。
漣漪染了我的頭髮,還拿出她的化妝品,好讓我看起來能正常一點。
「我覺得不要選太黑的,」漣漪在挑選染髮劑時說,「不然妳會顯得更蒼白。」
出門那天,漣漪替我化好妝,還在我的口袋裡塞了兩個暖暖包。「握手是很普通的禮儀。」她說。
我們約在一間不遠的咖啡店。我和漣漪提早到了十五分鐘,在等她
的朋友出現時我坐立難安,不單是因為緊張,七月的暖暖包也讓我受不了。
結果漣漪說對了。她的朋友真的握了我的手,還發出「妳的手好冰
啊!」的驚呼。
接著就開始了。他和漣漪聊電影、最近做的事、課業⋯⋯等等。我只是坐在一旁,啜飲我的熱可可,聽漣漪努力從上個月發生的事中挑出可以分享的內容。
半小時後,漣漪終於進入正題。「我問你喔,」她用輕鬆的語氣說,「有因為心理因素造成體溫過低的案例嗎?」
「沒有吧。」
「罕見疾病也沒有嗎?」漣漪追問。
「據我所知沒有啊⋯⋯」她的朋友歪著頭想,「這好像什麼科幻小說的情節喔。」
「對啊,像我上次看的影集⋯⋯」我說。不知為何,我覺得這時候可以加入話題了。
「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漣漪直視我的眼睛。
「嗯?」
「妳不能再放任這種情況發生——」
「我沒有放任。」
漣漪機警地拿走我手上的杯子,裡面的水已經開始冒泡泡。
「我們應該要練習走去市中心。」
「什麼?」
「我的意思是,妳找不到完全沒有突發狀況的地方。妳要練習習慣。」
於是,漣漪開始訓練我。她會拉著我的袖子,陪我走在人行道上,還不時唸著一些句子要我覆述。
「任何時候別人都有可能叫我的名字。」漣漪輕聲說。
「任何時候別人都有可能叫我的名字。」我唸道。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有人大叫。」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有人大叫。」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有人按喇叭。」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有人按喇叭。」
「任何時候車燈都有可能對著我。」
「任何時候車燈都有可能對著我。」
「任何時候別人都有可能碰我。」
「任何時候別人都有可能碰我。」
「他們通常沒有惡意。」
如果狀況不好,我們就退回去。運氣好的時候,我們可能坐上公車,甚至是火車。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誤點。」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停駛。」
「任何時候嬰兒都有可能大哭。」
「任何時候下車鈴都有可能沒反應。」
偶爾我們接近商圈時,漣漪就站在我旁邊替我打預防針: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停電。」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地震。」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下大雨。」
「任何時候餐廳都有可能公休。」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廣播。」
「任何時候計畫都有可能被改變。」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有突發狀況。」
「任何時候,都有可能結束。」
我望向漣漪,她難得露出笑容。
後記:抱歉這幾個月真的是一片混亂,所有帳號都停更了⋯⋯這篇也是先拿舊文來發,之後會努力產出更多文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