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獨角戲——讀蘇紹連〈陳辛益〉

2022/09/14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誠如洪淑苓所言,輯四「台灣鄉鎮小孩」是詩集《台灣鄉鎮小孩》中「最醒目的一束作品。」(註1)「台灣鄉鎮小孩」系列的二十首詩是二十個家庭的縮影,情節或許戲劇化、悲情化,卻是真實存在台灣各個角落的故事,蘇紹連融合人物介紹與現代詩的形式,娓娓道出社會底層的辛酸與心酸,引發共鳴。
其中,〈陳辛益〉全詩僅有「陳辛益」這個角色實際登場,而且一句話也沒有說,凸顯出他的孤寂,這場獨角戲就連影印機都感到不忍心,希望能提供一絲溫暖。此詩寫道:
   陳辛益:三年級,父親是雜貨店老闆,並從大家
   樂起至六合彩,均做組頭,曾被警方抓了兩次。
小男孩正用影印機複印今天的日子
印了好多張,沒有一張是清楚的
今天是一個灰濛濛的日子
再怎麼複印,也印不出
雲霧中的太陽
白紙上汙黑了一片,有一些字跡
可以讀出它的意思
斷斷續續,像小男孩的日記:
早晨陰天……老師……電話通知
不……簽另一支……警察到家
搜查……爸爸跟著大雨走……
這是一架疲憊的影印機
無力地,想把消失的太陽
印在小男孩的心裡(註2)
詩作模仿劇本,在詩前放置了角色簡介,點出孩子的家庭背景,父親經營雜貨店,同時是有前科的簽賭組頭。這段文字為故事埋下伏筆,正因為前述成長環境,形塑了陳辛益的際遇與悲傷。「今天是一個灰濛濛的日子」,「灰濛濛」可能是指天氣陰天,更可能是小男孩的心情寫照,懷著心事看世界,一切都像蒙上了霧。
影印機是此詩的重要意象,即便是如此低氣壓的日子,陳辛益還是想要複印出「雲霧中的太陽」,他影印的對象是「日記」,彷彿複印就可以讓日子過得更快,快轉到父親回家的那一天。另一方面,影印過程的蛛絲馬跡,帶領讀者拼湊出陳辛益的心事,在某個雨天,警察來家裡進行搜查,爸爸又被警察帶走了。
值得注意的是,詩作中段大量運用刪節號,反覆登場的刪節號雖然出場位置不同,但皆為每行使用兩組,每組六個黑點,相同型態的重複出現,恰與影印機的複製特性不謀而合。刪節號本身充滿著矛盾與無限可能,以造型來說,刪節號是點的延續,但就意義而言,刪節號往往意味著是言語的省略,然而,當刪節號化身為圖象標記,卻不乏象形又象意的表現,〈陳辛益〉正是融合刪節號意義性與圖象性的作品,全詩看似說得不多,其實許多小細節都負載著多層訊息。
穿梭於文字之間的刪節號,讓被切割的文字片段顯得既斷裂又相連,呼應了前行詩句所點出的「斷斷續續」,同時表現了意識的流動與交疊,提供文字碎片重新組合的可能,事件並不一定是依照文字順序發生的。再者,刪節號小黑點似的形態,亦回應了前文的「白紙上汙黑了一片」,或許也不是真的一大片汙黑,而是憂傷的情緒把影印的髒汙放大檢視了。
段末「……爸爸跟著大雨走……」,刪節號不僅利用小圓點的外觀代表雨水與淚水,詩句的形式安排亦讓刪節號如大雨般前後包圍著文字,「爸爸跟著大雨走」此一意象因而更顯強烈。此外,刪節號接在「走」之後,可以當成小男孩哭著目送父親離去的眼淚,也可看作足跡的圖象表徵。
最末,影印機一改機器冰冷的形象,試圖「把消失的太陽/印在小男孩的心裡」,沒有自我意識的影印機突然有了個人想法及行動,翻轉了讀者既有思維,為詩作帶來戲劇性的張力。
與其說這是一場小男孩與影印機的獨幕劇,毋寧說這是一台想像中的影印機,詩人透過影印機的複印特徵,象徵情節的重複,小男孩的父親一次又一次經營簽賭,因而幾度身繫囹圄。然而,這個故事雖然充滿刪節號,卻尚未完結,不只是組頭爸爸很可能重蹈覆轍,在下一個雨天,陳辛益恐怕又會回憶起警察抓走父親的畫面,甚至在未來的每一天,對小男孩來說,都是心情的陰天……
註1:洪淑苓,〈疼惜咱的囡子——蘇紹連《台灣鄉鎮小孩》評介〉,《現代詩新版圖》(台北:秀威資訊科技,2004),頁87。
註2:蘇紹連,〈陳辛益〉,《台灣鄉鎮小孩》(台北:九歌,2001),頁167-168。
——發表於《吹鼓吹詩論壇》第27號(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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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媚
李桂媚
李桂媚,中國文化大學印刷傳播學系工學士,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文學碩士。榮獲106年教育部閩客語文學獎閩南語現代詩社會組第二名,著有報導文學集《詩人本事》、《詩路尋光:詩人本事》,詩集《自然有詩》、《月光情批》,論文集《色彩‧符號‧圖象的詩重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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