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第十一章

放寒假当天，东南北请全寝室的人一起吃了顿饭，和同学们一一告别后把被褥和洗漱用品全部拉到了防空洞里，又储备了一些啤酒和方便食品，向沈文重请了假躲在洞里做最后的复习。

东南北做了两套大学英语六级考试的卷子，除了作文没写，对照答案一看，只是错了一个语法题和三个阅读理解题。他摘抄了两页经典英语连词例句后将所有英文书丢在一边，顺手拿起笔记，笔记中有一段话：

艺术家本着实验精神抛弃了过去的传统，开始尝试以新的角度和想法去思考关于材料的本质和艺术所实现的功能。从以叙事为主要表现的传统艺术手段转向以抽象形式呈现的趋势是现代艺术的特征。

西方艺术从古典走向现代带有以下四个特征：

1、从模仿再现走向主观精神的表现。

2、放弃了统一的绝对的美的标准。

3、强调艺术的审美功能和纯视觉性。

4、艺术的价值在于发现和创造，这是个观念不断变化的过程。

翻着翻着又发现一页，上面记录着：

蒙德里安的转变？

蒙德里安vs康定斯基

抽象表现主义

纽约画派

安迪·沃霍尔

后殖民主义

带着问题，东南北第二天起床后直奔校图书馆，到达后发现图书馆已经闭馆。

东南北坐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翻着笔记，忽然看到远处沈雨晴走过，便起身赶过去打招呼。

“你去工作室了？”沈雨晴问道。

“没有，我和张老师说好了，等我一考完试就过去。”东南北说，“我想查点资料，图书馆关门了。”

“你想查什么？”沈雨晴说。

“关于后殖民主义。”东南北说，“我在一本杂志里见到过，很短的一篇文章中提到。”

沈雨晴“呵呵”笑了两声说：“太前沿了，我没做过专门研究，但我打赌你考试肯定用不到。”

“我只是碰到了不解的问题习惯性去求解。”东南北说。

“我看过国内几个学者对后殖民主义的介绍，感觉民族主义色彩很浓，容易产生偏激的批评观。”沈雨晴说，“后殖民主义两位最著名的批评家赛义德、斯皮瓦克全部来自第三世界，他们以批判‘欧洲中心主义’为基本任务，但是在批判‘东方主义’时却不得不借助西方的话语体系，这很荒诞。作为殖民国或半殖民国，中国和印度、埃及、南美以及非洲的一些国家情况还不大一样，中国学者如果过分专注于西方对中国的奴役与侵略，有意淡化东方内部各民族、文化间的纷争带来的残酷后果就非常遗憾了。”

“嗯，只是想了解一下，因为我在串一些主要的艺术史学说和批评观点。”东南北说。

“有点深，再说一次，考研时用不到，等你想考博时再研究也不迟。”沈雨晴笑着说。

“我觉得了解这些对创作也有帮助，思路一下开阔许多。”东南北说。

“算你幸运。”沈雨晴说，“有些艺术家了解越多越对自己没信心。”

“以前我一直认为艺术家的技术很重要，所以在看作品的时候关注的也是功底和技巧，但我自己其实不愿意成为那种能工巧匠的。”东南北说，“我倒愿意做一个有思想、有批判、有创造性的知识分子类型的艺术家。”

“这是学习艺术史的正面效应。”沈雨晴说，“欧洲艺术家从库尔贝开始就有你说的特征了，印象派也是在抵制‘沙龙制度’过程中形成的。如果说同样是知识分子，他们有完整人格、独立思考、哲学认识、社会使命、人文关怀，那才是真正知识分子，我们只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伪知识分子。”

“完整人格、独立思考、哲学认识、社会使命、人文关怀。”东南北重复说。

临考试前两天，东南北望着一堆支起来的画架，突然站起来，换了八张相同尺寸的画布，把报名时多出的一张一寸照片夹在一张画布的左上角，挤出一股群青颜料迅速完成一幅极少主义风格的侧影，用一笔勾出了一半的脸部轮廓。到临考的前一天晚上，东南北又完成了三幅印象主义风格、波普主义风格和分离主义风格的自画像。

走出考场，东南北直接赶到了张老师的雕塑工作室，张老师正坐在桌边，抬起头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对着一组水泥材质的小箱子发呆。东南北悄悄坐了一会儿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工具和已经凝固的水泥残块。

“小北。”张老师低着头说，“先不用收拾，过来坐一下。”

东南北坐在桌边看着水泥小箱子。

“什么感觉？”张老师问，“直观的。”

“我在想里面是不是空的？盖子是否能打开？”东南北想了下说，“但我预先知道这是一件作品，肯定不是为了实用。”

“如果是你做了这么一组箱子，你想表达什么？”张老师问。

“我……水泥肯定很沉，而且很坚固，我防空洞的门就是混凝土浇筑的。”东南北沉吟着说，“我想可能是想锁住一段过去、保护一个记忆或情感甚至是掩盖罪恶。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一个警察局长的自白》，里面有个情节是犯罪分子把他情人的尸体浇筑成水泥柱子。”张老师直起腰笑出声音来。

“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张老师说，“其实我就是想试验一下不同材料能不能赋予一件日常生活用品新的意义。”

“那是不是最好让观者看不出真实材质呢？”东南北说，“比如在水泥表面压上木纹，颜色也换掉，锁扣用真实的金属件。”

“也好，但是那样又太隐晦了。”张老师说，“我就要提醒观众注意这是水泥的，不想去左右观众的反应。”

“但是你又期待他们朝着你设定的方向反应。”东南北说。

张老师微微点点头说：“你的反应是我希望看到的，但你毕竟是美院的学生，或者即将是美院的艺术史研究生。”

“我觉得空箱子和装着东西的箱子具有不同意义，而且盖子是开着的、锁着的还是虚掩的也会决定观众的反应，人都有好奇心吧？观众琢磨的越久就会给作品带来更丰富的含义。”东南北说，“我在银行租过保管箱，我经常想其实保管箱钥匙才是最重要的，那么最重要的钥匙也应该放在保管箱里，但总要有一把留在外面，所以保管箱并不安全。”

“嗯，说得好。”张老师不住点头说，“至少证明了一点，我把常规木板材质换成水泥的已经让人相信绝对不是为了放旧衣服、被褥之类的物件，那么我这个试验的初级目标就已经达成。”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我春节前都做什么？”东南北问。

“计划总变，看情况吧。”张老师说，“我原计划是把箱子都放大到1:1尺寸，但是这里地方太窄了，而且那么重估计很难移动，最好放到一个公共空间去，作为一个室外雕塑。”

“张老师，我有个想法。”东南北说，“我租的防空洞外面就是个小公园，如果你和管理公园的谈好了能让你放，你就可以在我的洞里完成这件作品，浇筑在一个带轮子的底座上，好了往外一推，咱俩人就行。”

“真是个好主意！”张老师拍着大腿说，“那我得先去问问园林处，我们有个‘环艺’专业毕业生分在那里。”

“我们今天需要提前制定个什么计划吗？”东南北说，“我觉得如果说箱子是封着的，其实对观众来说里面空不空无所谓，但对于艺术家来说，最好是外壁薄一点，能省很多事。”

“是的，我也想过。”张老师说，“至少能省好几袋水泥呢。”

“还有沙，我也能少出不少力气。”东南北笑着说。

张老师请东南北吃完小笼包，两个人一起回到了小公园，稍微转了一下后看周围没什么人，东南北迅速打开门，带着张老师走进防空洞。刚走过甬道，张老师赞叹着说：“我操！你这个地方太漂亮了，还这么高，什么大作品都放得下。”

“但是过道矮，太高作品要考虑怎么运出去。”东南北说着开了一瓶啤酒递给张老师，张老师接过后喝了一口，看着东南北的画。

“你这组作品怎么想的？”张老师问。

“算不上作品吧？”东南北说，“复习的时候满脑袋都是各种思想、学派、主义、流派，我就想梳理一下，后来发现其实很像一个人的各种面孔和各种活法，所以我想以自画像的方式体现一下，也顺便感受下他们的技法和思想，另外四幅选的是浪漫主义、野兽派、超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

“嗯。挺好。”张老师说，“作品准备叫什么名字？”

“没想好，八面玲珑？”东南北说。

“你想成为八面玲珑的人？”张老师笑着问。

“不想。我小时候梦想做个画家，后来想做个懂美术史的画家。”东南北说，“但和沈老师聊过后，很想做一个知识分子类型的艺术家。”

张老师不住点头说：“沈雨晴的眼光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