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裡
小學一到五年級
沒有跟任何一個女同學說過話
當然 應該不是真的沒有
只是完全不存在我的記憶裡
升上五年級之後
重新編班終於脫離了那位
把我當成牆壁上的蒼蠅的李老師
新任導師有點兒老
五十幾歲的女人
很慈祥 很和藹
不知道為甚麼挑我去參加朗誦比賽
我原本是個在班上不說話的孩子
到了比賽會場才知道
照著課本念出聲音來叫作朗誦
我認真的念完了
沒有念錯 結巴 或是落字兒
結果得到了第二名
拿到生平第一張獎狀
這一天從評審老師的講評中
得知自己 ㄓㄗ不分 ㄣㄥ不辨
我到現在都還有這毛病
不過 不知道為甚麼
平常一般人聽不出來
這下子 回到班上可露臉啦
小學生是很虛榮勢利的
如果你是學校某一位教職員的兒女
或是你家很有錢
或是你功課很好
或是你得過全校比賽的前三名
那麼 你就能得到小學生的尊敬
從此 我在學校裡有了存在感
開始寫功課了
覺得講台上的老師之所以認真教導
有五十幾分之一的理由
是為了........我 ？！
於是 我的心也就開始
從牆壁上回到了座位上
沒再被罰半蹲過了
月考、期考的成績
開始進了前十名
變成了副班長
每天升降旗 排路隊的時候
和班長 並肩前導 站在最前面
以前的導師瞅著我站立的位置
露出難以理解的神色
當我發現了她的目光投射過來
竟心虛的低下頭去
彷彿自己站錯了位置
羞愧的無地自容
一年級到四年級
沒有任何女生跟我說話的記憶
事實上 連男生也跟我玩不在一塊兒
一方面是我體弱多病 所以不好動
跑跑跳跳的遊戲完全不在行
另一方面 唱歌讀譜畫圖勞作
我也沒有半點慧根
體育 音樂 美術 書法 勞作
這些課程都是我的罩門
但是回想起來
造成我和同學們格格不入的原因
恐怕是因為自卑
因為貧窮造成的自卑
打從一年級開始
我就很想和同學一樣
訂購"愛如蜜"調味乳來喝
透明的玻璃瓶裡有不同的顏色
黃色是果汁口味
粉紅色是草莓
白色是鮮乳
褐色是巧克力
我很想買參考書或是自修來看
我很想用"哈比"書套來包課本和作業簿
我很想擁有一把"手牌"超級小刀來削鉛筆
我很想捐五塊錢給"保眼愛盲"基金會
我很想穿"中國強"或是"黑豹"運動鞋 不然"雙鏢"也好
我很想買"太子龍"學生服........
如果這些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那麼至少我想擁有拒絕的權利
可不可以不要再用月曆紙來包我的書 同學會笑我
可不可以不要再用菜刀幫我削鉛筆 削出來的形狀很怪啊
可不可以在捐錢那一天
讓我請假在家
我不想聽老師強調捐款代表愛心
可不可以讓我穿合身的制服
哥哥姊姊的舊制服太大了
我不想袖子長的像演布袋戲
可不可以不要中午帶便當
同學們總是會互相比菜色
我總是沒有排骨或雞腿和他們交換
貧無所苦 清淡度日而已
這個道理我長大了以後是認同的
但是小時候
受到同班小孩子們的互相比較
卻是難以自處的
物質上的需索不能滿足
不是貧窮帶來的主要困擾
不懂得要找到可以努力發揮的層面
去學習 去突破
這才是真正的困境
尺有所短 寸有所長
原來我也有值得別人欽羨的地方
..........
第一張獎狀 那一張輕薄的紙片
讓我開始認同自己的學生身份
開始覺得 寫作業是一件該做的事
這件事很公平 沒有貧富的差距
無論有沒有捐錢
制服合不合身
用甚麼工具削鉛筆
便當裡是甚麼菜色
都要寫一樣多的作業
都必須要寫得好看 而且正確
.......
現在的我
可以理解自己小時候的那整整一年 為甚麼不寫功課
因為我不愛自己啊
因為我以為自己處處比不上別人
因為我以為努力學業
不會使我變成更好的小孩
我以為
沒有參考書
不能補習
捐不出錢
月曆包書
菜刀削筆
便當無味
就已經證明了我不如別人
那一張彌足珍貴的獎狀
讓我知道
貧困的家境 不等於貧乏的靈魂
我在學校得到了意外的鼓勵
給了我強大的正面推力
一直到五年級下學期終了
因為學區重劃
我被轉到另一所新成立的小學
開始風風光光的學生生涯
從此 我變成另外一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