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總對於曾左有相當複雜的情緒。 現在自己閱世益深,重看曾國藩的文集 不免多一層體會。
設身處地,真的不能不佩服這個極盡艱難之下,還能絕處逢生的人。也能同情晚年功勳蓋世下的他,憂讒畏譏之餘反而不經意流露的頹唐。但我最感興趣的是他的重感情。比方:郭嵩焘與他把臂論交之初,他就判定郭的弱點是志大才疏、識人不明。但後來不但多方提拔成就,還把女兒嫁給郭的兒子。即使郭出使回國被目為漢奸,在廣東巡撫任上被左宗棠擠擯,曾處在鄉誼、清議、政治現實的矛盾下,相信是很為難的。但曾從頭到尾仍一本相交的舊慣、不詭隨、 不勢利,甚且仍責善規勸。至少清末民初的鉅公名臣之中,是鳳毛麟角。
曾被目為湘鄉派開山祖,但他實際上是從桐城派脫胎而出。兼讀了姚鼐的文章後,對比就可以看出桐城派之不能盡如人意處,最大在於桐城派諸人無一有過艱苦卓絕的閱歷,無一體會過跌宕詭譎的世情,無一親歷過斯民疾苦窮困的慘況。所以上承擔不起世變之中振興文運的使命, 下又描模不出驚駭的時代與人物,深處又無法啟發新知捍衛舊學,等而下之也無法逢迎宦情揣摩捭闔。無怪乎桐城派不能不一變為陽湖,再變為湘鄉 。今天來看:桐城恐怕只有寫尺牘、行狀尚有可取之處了。
雖有人評論曾國藩是「以黃老之道行孔墨」甚且譏諷他一樣會打痞子腔耍無賴---這點被李鴻章繼承後青出於藍。但我認為曾其文其人的特色,是貫徹了大學的「誠意」始終如一奉行四個字 --「不誠無物」
我有點老派的習氣,相信世運與文運是有一定的關係的。方今華文世界,文青風是主旋律。對岸是甩不開新民叢報飲冰室主人跑野馬硬牽拖的影子,此間則是媕婀吁噓跳蕩逶迤,務求挑動血氣。曾國藩的文章固然過時--古文哪個不過時--但是他在事業與文章上一以貫之的理想與薛西弗斯式的努力,依然值得這個世代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