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在市聯合陽明8樓的護理之家,他已經在那邊6年了。6年前她肝膿瘍引發敗血性休克,休克缺氧傷到腦神經,在北榮待一個月後醒來,其實也是醒不來了。
他其實是有意識的,很偶爾的情況下,聽得懂外界的對話,特別是隔壁床大哥講的雙關語,老人家最愛那種嘴皮子玩笑了。我媽媽聽到會咧嘴發出無聲地笑。但絕大多數的時候,他對於外界沒有反應。照顧腦受傷的人,真的要很會自言自語和自我鼓勵。
我通常跟外面的人講:我媽媽是植物人。
這樣講比較簡單,因為絕大多數的時間他只有對光線跟聲音的反射反應。我如果跟其他人講我媽媽腦受傷,他們大概聯想到小兒麻痺;我如果跟他們形容我媽媽現在的情況,他們大概會覺得媽媽有救,叫我努力。
我跟外面的人講:我媽媽是植物人。因為我、我家人、醫生、護理之家都覺得她不會回來了。我媽媽傷到的是腦袋正中間的基底核,基底核是認知和運動神經的中樞,我媽媽傷到基底核,意思是他接收和回應外界訊息有障礙。
對我來說,他是意識清醒的植物人。
可能這樣想我會比較容易接受,我媽媽不是我媽媽,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爸爸傳訊息到群組,他請我去陽明繳費,順便看一下有沒有耗材要補。
我提前一天跟我太太說,問他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我太太說好。
護理之家其實只能一個人進去,我太太說他在咖啡廳等我。
今天早上8點,我騎車載著我太太到陽明,我們先去芝山岩走了20分鐘的山路。山路很輕鬆,山上面有間廟。我們拜了天宮、菩薩、註生娘娘,捐了200塊香油錢。當然,我許的願望依舊是寶寶順利還有家人身體健康。我真的很希望很希望能夠有寶寶。
山下雨農國小今天辦運動會,廣播聲音極大,整座山都聽得到。我聽著小朋友奶聲奶氣地廣播說話,心中不覺得吵,只覺得娃兒可愛。
我太太說:你真的很喜歡小孩!
下山後我載我太太去咖啡廳吃早午餐,我點了杯日曬手沖配蛋沙拉麵包套餐。點餐的時候發現自己沒帶錢包,當然也沒帶身分證健保卡,心裡著急起來。
該不會我進不去陽明吧?!
還好我姐在我加上Online的保姆課,他幫我把健保卡還有疫苗小黃卡拍照,我太太去旁邊藥局幫我買快篩,我拿著這些資料跟護理之家證明我個人是乾淨無毒,終於獲准進去看我媽。
看護把我媽推到走廊,他們指著我媽,其實我有點不認得她。
疫情三年了,我其實也三年沒看到他。
疫情期間護理之家關閉,我其實也慚愧,沒有用視訊跟他說話聊天。他的手還是一樣有張力,右手勾起來握在胸前、左手僵直放在腿邊,腦傷的後遺症依舊存在。他的腳比之前更差了,兩隻腳已經無法彎曲,只能半掛在輪椅外面。我知道這是長期臥床的結果。
我只有半小時可以看媽媽,登記已經消耗了5分鐘。
我洗完手後幫媽媽按摩,我摸著她雪白的頭髮,他像個小孩一樣,半瞇著眼享受。大概是有點想睡吧!旁邊的護理師說。
我輕聲地跟媽媽說,我最近在做試管,8月流產了,但我繼續在做。這次是太太懷孕,寶寶生下來我再帶給你看,你要加油!我也會加油!
媽媽聽到後沒什麼反應,我也不意外,本來他就不一定聽得到我講話。
我按他的頭幾分鐘後,開始幫他做手部復健。用之前護理師教過的技巧,我幫她活動肩膀關節。五十肩已經不足以形容他手臂活動的局限了,第一輪把他的左手抬起來15公分就遇到了障礙,我鼓勵他,跟他說他很棒。然後我試了第二輪、第三輪、第四輪。
接著我動他的左腳、右手、右腳。
媽媽的右手比左手柔軟許多,腳也是。疫情阻擋我們幫媽媽做實體復健,這點真的差很多,他的身體真的衰敗的很快。他的手掌無法張開,手汗排不出來,皮膚有點脫皮發炎,疫情前我爸爸跟我姐姐在看的時候,他的皮膚狀況不是這樣的。
時間快到了,我又跟他說了一次我要生寶寶。這次他的腳開始抖動,可能是自己瞎猜,但我還是希望他有聽到,我真的很希望他能夠看到寶寶。
我不是因為他想要抱孫才生寶寶的,但我會很開心他可以看到我的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