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信差與靈魂煉金術〔五〕天堂列車

2022/12/18閱讀時間約 28 分鐘
天堂,是每一班列車的終點站。
這一片雲海,就是他的目的地,可以讓他搭上列車前往天堂的月台嗎?
舉目所見,盡是讓魯拜目眩神移的景色。一輪旭日就掛在東方的雲層上,散發出溫煦明亮的光芒,卻一點都毫不刺眼。腳底下緩緩翻湧的雲海,蒸散出的水氣讓人神清氣爽,置身其中,彷彿每一個細胞都被清潔洗滌過一番,渾身無比舒暢。西邊的遠方,則掛著一道巨大的彩虹,清晰得彷若近在呎尺、觸手可及,彩虹上每一道顏色都晶瑩剔透、閃閃發亮,有如鑽石的光芒。還有數十座蒼翠的小島從雲海中冒出頭來,島上或有參天巨木、枝葉蒼鬱,或有巨石壓頂、小草幾株,每一座小島的景緻真可說是各各不同、面面各異。
壯觀、瑰麗,美得不可思議。
……或者,這裡就是天堂?
在魯拜的疑惑訝異中,他發現四周的空氣與水氣突然間產生了某種變化。它們開始攏聚、收縮、凝結,接著鬼魅般若有似無的模糊人影便一一出現在他的眼前。有那麼一瞬間,魯拜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或是見鬼了!
不,這現象和幻覺一點關係都沒有,每個腦袋足夠清醒的人都明白:魯拜是真的見鬼了。只見這些由水氣與空氣凝結出來的鬼影──從年輕人到老年人,從青春少女到中年大媽,從西裝筆挺的中年人到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形形色色眾生相,一如人間, 就這麼一個一個出現在他的四周。
這些人,都和他一樣是死後的靈魂嗎?自魯拜死後,他第一次發現這麼多的靈魂,而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和他一樣,既激動又困惑。
當然,沒有人回答魯拜的疑惑,只有一陣汽笛聲忽然自遠方的高處響起。
每個人,正確地說,是每個靈魂都轉過頭望去,只見一列有著流線造型、橘紅色、七節車廂的火車,就出現在彩虹的最頂端。列車沿著彩虹曲線緩緩下降,到雲海處的高度時,一個轉彎,便朝著這些靈魂所在之處駛來;列車所經之處,雲霧翻湧,軌道若隱若現,彷彿由無數個星光所鑄成。
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列車已然停在眼前,車門悄無聲息地打開。沒有任何指示,也沒有任何人員導引,但每個靈魂都好像懂得規矩似地,或是擁有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靜默地排成一列,安安靜靜地上車。
不容否認地,這是一列讓每個人都感到備受禮遇、非常舒服、且讓人放鬆的列車。
首先,兩兩面對的座位,讓每個靈魂都獨享寬敞的四人座。淡鵝黃色的靠背座椅,視覺上給人平靜祥和的感受,絲絨般的觸感也帶來溫暖的質地。窗子潔淨無染,外頭的景致一覽無遺。有趣的是,車上沒有任何照明燈管,整節車廂卻異常清晰明亮。為此,魯拜懷疑車體本身就會發光,不過,他研究了好一陣子,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還有,他很確定車廂裡的空氣很不平凡。每個空氣分子好像都來自開天闢地之初,不僅未經人世洗禮,也未沾染到任何塵世的雜念,所以個個充滿了蠻荒且清新的力量。是的,沒有錯,這些空氣分子都有不凡的生命。魯拜下了這個結論。
「歡迎各位搭乘這一班天堂列車,」列車啟動後,一個渾厚的嗓音在每一節車廂裡響起。「我是列車長,很榮幸在此為您服務──,」
一名自稱是列車長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每一節車廂走道的最前方。
一身筆挺的深藍色制服,顯出他偉岸挺拔的好身材,略帶黝黑的膚色下,有著明亮堅毅的眼神,嘴角上一抹微帶善意的笑容,加上那不徐不急的渾厚嗓音,予人一種撫慰與安心的感受。每個人都屏氣凝神地看著他。
「我知道大家心中有很多疑惑,但請不要著急,我們有服務人員會全程為您服務,只要您一招手,服務人員自然會出現──,」列車長右手打了一個手勢,幾名頭戴紅色小圓帽、身著紅色旗袍的年輕女子便出現在眾人眼前。她們個個容貌秀麗、明眸皓齒、臉帶微笑,雙手輕輕貼著小腹,朝大家欠了欠身子,算是與大家見過面打過招呼了。
「在這前往天堂的路程中,為了排遣可能出現的無聊時光──,」列車長微微一頓,接著露出一抹笑容,以自嘲的語氣接著說:「當然,這是不可能出現的。不過,世事難料嘛,是不是?所以我們還是做了萬全的準備,特地為各位安排了一部影片,讓各位在旅途中可以好好欣賞。」
「要特別說明的是,如果您發現電影裡面的主角就是您自己,請不必訝異、或大驚小怪。人生如戲,各位在人世間走了這麼一趟,想必對自己的表現也很有興趣……,」毫無疑問地,列車長的這席話在每一節車廂裡都引起了騷動和竊竊私語。
「天堂也有電影院啊──?」
「他剛剛說了甚麼了,啊──?」
「我拍了電影,還是主角,我沒聽錯吧?」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
騷動很快地平息下去,車廂回復了平靜。列車長的眼神掃過每一個人,露出一抹寬容與理解的笑容。可不是嗎,千百年來,不,自有人類以來,世人就不斷地被提醒「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每一個人都是他自己在人世間這齣戲裡的主角,也都是在別人那齣戲裡的配角,怎麼都忘記了呢?
沒關係,該學到的教誨總是要學到的。
「在放映過程中,」列車長渾厚的嗓音再一次迴蕩在每一節車廂裡,「您可以隨時暫停,深入情節中的人事物,或者,您也可以稍事休息,看看窗外壯麗的景色。如果您餓了、渴了,想來個甜點或飲料,也不必客氣,讓服務員知道就可以了。當然,如果您想解解饞、大快朵頤一頓,也沒有問題。不論是甚麼南北料理、異國美食、珍饈美饌,嘿,不是我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列車長越說越興奮,眼睛發著光,神情像個在菜市場裡推銷自家產品的推銷員一般。
「別看這列車好像就是這麼一點點大,它能服務給各位的,可絕對不會輸給世界上最高貴最豪華,當然,也是最花錢的超級大郵輪了,甚至還可以說是有過之而不及啊……。」列車長的語氣充滿了熱情、自負和豪氣奔放。
「當然,飽餐一頓後,來杯飲料,舒舒服服地坐著,肯定是一大享受。不論您喜愛的是甘醇的清茶、香濃的咖啡,或是醉人的葡萄美酒,本列車也可以說是準備得妥妥當當,應有盡有、無不完備。甚至是您住家附近街頭小攤販賣的冰紅茶、仙草蜜,我們也都設想周全了。簡單一句話:童叟無欺、包君滿意!」
「說到這個飲料嘛,嗯,當然,我們每個人的口味不一樣,像我個人,」列車長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以無比誠懇的語氣向車廂裡的貴賓鄭重推薦:「像我個人,習慣在飽餐一頓後,來一壺清淡的茶品,不僅可以解油膩,還可以降脂肪,一舉兩得啊。不過呢,在養成這習慣之前,我可是個不擇不扣的酒鬼呢。」
「說到這裡,要跟各位透露一個小秘密,」列車長忽然左手輕輕虛掩住口鼻,四下張望,一副準備要洩漏天機、卻害怕被人偷聽的模樣。那賊頭賊腦的樣子,惹得車廂裡響起一片笑聲。魯拜覺得這列車長不當演員真可惜了,戲精一個,若在人間當演員肯定大紅大紫。
「好久好久以前,我估計快上千年了吧,我和蘇東坡──各位知道吧,沒錯,就是宋朝那個大才子蘇東坡,就是寫出『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那個蘇東坡,」說到這裡,不可避免地,列車長在不少人的眼神裡看到了懷疑的色彩,還讀出了許多人的心思:騙人,根本是在胡扯!
「诶,你們那表情──,你們那表情──,」列車長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鄭重其事地為自己辯解:「真把我當騙子了,啊,沒有騙各位哦,就是他,蘇東坡,不用懷疑。」
「好,有一天,我和蘇東坡兩個人約好了一起去爬山。到了中午的時候,大家肚子餓了,可是附近找不到野店,我們只好採摘一些野菜,簡單地烹煮後,就解決了我們的午餐。飯後,我們用山泉水泡了一壺粗茶,開始閒話家常。幾杯茶水下肚後,蘇東坡他詩興大發,當下就作了一首詩,詩裡面有這麼一句話──人間有味是清歡──真的是絕妙好辭啊,」列車長右手指間撥出擊節讚賞的聲響,聲音也充滿了回憶,表情卻不知怎地略顯猙獰的模樣。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在平凡又尋常的事物裡面,也必定藏著一些妙不可言的滋味啊,那確實是需要某種深刻的體會才能真正品嚐到的……。」
「啊,不好意思,離題太遠了,讓我們言歸正傳啊,」列車長話題一轉,忽然切回正題。
「要提醒各位的是,在抵達天堂之前,請各位務必看完屬於您自己的電影。」
「當然,各位──,」列車長稍稍停頓,確定每個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才繼續說下去:「您最大的疑惑之一,是您會體驗到某種原本不屬於您自己的感受,以及,您可能會想知道,為什麼某些彷彿的不幸、或苦難般的事件會發生在您的身上,隨著影片的進展,基本上答案都會顯露給您。」
「再一次提醒各位,只要您一招手,服務人員自然會出現,並且全程為您服務。謝謝各位──!」列車長消失了,那些明眸皓齒、美麗大方的服務員小姐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清澈如藍寶石般的螢幕,就忽然出現在每一個人的眼前。
魯拜前方那個螢幕裡的畫面是從一個小男嬰呱呱墜地開始。這個小男嬰以嘹亮的哭聲、夾雜著被新世界震撼的感受來到這個世界──魯拜馬上就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名小男嬰,正體驗著自己出生時情感上的波動。
整個影像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快速度前進,彷彿一秒鐘的時間就包含了一天的經歷,甚至一個月的生命歷程,每一個歷程卻又歷歷分明、栩栩如生,並且在每一個細節上纖毫畢露、無所遁形。
譬如說,魯拜看到自己在兩歲大時,一個不小心在榻榻米上摔了一跤,臉上撞到櫥櫃的一角,在劇烈疼痛的當下他嚎啕大哭起來;而在同一個時間裡,他也透過他母親的視角看到了這一切,並且感受到她的不安與恐慌──意識到自己能夠透過別人的心靈視角,感受到對方內在的感受,魯拜不由得心下一凜,深深吸了一口氣。
影像繼續往前播放,影片中的他逐漸長大,從爬行到走路,從年幼到年長,從青澀的少年到成熟的青年,魯拜重溫了自己在不同階段的人生。
他發現,在某些特別的時刻,影片似乎放慢了速度,似乎在暗示他這是特別的一刻,隱藏了特別的訊息;尤其在他年紀漸長之後,其中幾個段落似乎進入了超現實的慢動作,像一幅幅永恆靜止的畫面。
某些看似平凡、他也早已忘懷的時刻,在影像的重現中,卻給了他在心靈上無比的震撼與衝擊……。
※※※
魯拜看見自己坐在課堂上,下課鐘聲正響起。這是一個明亮的夏日早晨,教室外頭那幾株老樹上的野蟬極盡瘋狂地鳴叫著,似乎在向世界宣告它們的聲音會持續到地老天荒、至死方休。至於空氣分子,卻因為躁熱的天氣而顯得躁動不安,但陰影看起來卻是一副昏沉沉、懶洋洋的模樣。
「好,下課──,」老師說,一邊收拾課本。
「起立,」班長戴立均喊叫一聲,同學們站了起來,教室裡頓時響起一片桌椅、板凳刮過地板的聲浪。
「謝謝老師──。」全班同學不約而同扯開嗓門異口同聲地喊叫。
「值日生記得擦黑板──。」老師丟下這麼一句話後,大夥便如鳥獸般一哄而散。有人衝出教室在操場上嬉鬧,有人搶占盪鞦韆的位置,有人玩起騎馬打仗的遊戲,有人躲在走廊上竊竊私語,呼喊笑鬧的聲音在偌大的校園裡此起彼落,如小麻雀的聒噪。教室裡,值日生鍾明靜正盡責地擦著黑板,個子嬌小的她蹦蹦跳跳,努力要把黑板最上端的粉筆字跡擦乾淨。
哇,是《無敵鐵金剛》耶──!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聲,教室裡的每個人都轉過頭張望,大家這才突然發現班上個子最高的劉明峰在書桌上擺出了《無敵鐵金剛》和《木蘭號》的模型玩具。
哇,是《木蘭號》──!有人雀躍地低呼一聲。
就像黑熊受不了蜂蜜的誘惑而蜂擁而至,這一群被模型玩具吸引的小朋友也自動地聚在劉明峰的書桌旁,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昨天電視節目《無敵鐵金剛》裡的主角是怎麼打敗大壞蛋、拯救世界的情節。魯拜也擠了過去,他最喜歡看卡通《無敵鐵金剛》了,那是他小小世界裡的大英雄。
「我爸爸從台北帶回來給我的,」白白淨淨的劉明峰得意洋洋地說。
他家或許是班上最有錢的了,常常有新的球鞋和玩具帶來學校炫耀。在大家的七嘴八舌中,曾明義插進了一句話:
「上次你帶來的那個《三眼神童》漫畫書,可以借我看嗎?」臉色蒼白的他問,鼻子上架著一副新的眼鏡。癡迷看漫畫書的他,好幾次在課堂上偷看漫畫書,還被老師叫去在教室後面罰站。
劉明峰想了想,點點頭。「可以啊,不過你不能帶回家,只能在學校看,」他很慷慨的應允,讓曾明義眉開眼笑,頻頻點頭稱是,一時之間,像爭奪麵包屑的小麻雀,大夥七嘴八舌搶著說要一起看。
「可以借我玩玩看嗎?」石文玲用手輕輕觸摸《木蘭號》模型,艷羨地問。
她是泰雅族人,班上少數幾個原住民之一,跟外婆住在一起,家裡沒有電視機,可是她最喜歡《木蘭號》了。
「可以,」劉明峰看了石文玲一眼,想了想,補充說了一句:「不過妳明天要給我一枝鉛筆。」
石文玲臉色一變,薄薄的雙唇緊緊閉著,不發一語馬上轉身離去。
魯拜知道,班上的一些男同學常常欺負她,要求她做一些額外的工作,比如擦黑板、抬便當等雜事。還有一些男同學在私底下會向她要一些諸如糖果、鉛筆、橡皮擦等小東西,然後在放學後炫耀,彷彿那些是戰利品,而自己是勇敢的戰士。
石文玲,或許是班上最常被欺負的人了。可是,魯拜不曾欺負過她,從來不曾。
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連魯拜自己都無法相信的事。他看見自己跟在石文玲後面,叫住了她。
「妳、妳明天也要給我一、一枝鉛筆。」他這麼對她說。
石文玲直挺挺地站著,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影片走到這裡,停住了,畫面就停格在她深邃的五官和略帶野性的臉上。
在那一刻,他變成了石文玲,透過她的眼睛,魯拜看到自己的模樣,體驗到她內心的感受──由強烈的憤怒、鄙視、自卑、厭惡……組成而交織的複雜情緒。
最無害的人,往往成了受害者;而他,魯拜,為了要證明自己的勇敢而變成了加害者。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看到這一幕,淚水已經從魯拜的眼中奪眶而出,無止盡的悔恨如排山倒海般湧上心頭,沖毀所有防線,他無法遏制地哭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他不斷喃喃自語,對著影像中停格的那個小女孩,請求她的原諒,彷彿只要他不斷地重複這句話,她就會聽見他的悔恨,她就會原諒他。
可是,一切都太遲了。離弦的箭,再也無法回頭了。他無知的舉動深深地傷害了一個小女孩,親手用尖銳的刀片在她美好純潔的心靈上鑿出一個醜陋的傷口。
也不知道他哭了多久,模模糊糊地,魯拜感到自己好似有那麼一陣子睡著了,又好似保持著清醒的狀態。睡著的他,情緒逐漸平靜、安穩,如暴雨後的海平面寧靜無波。清醒的他,則繼續看著影片的進行。
他看到個子嬌小、綁著馬尾的黃小雯跑過來站在石文玲身邊,一手護著石文玲,一手指著他的鼻子惡狠狠地質問。「我都聽到你說的話了,為什麼要欺負人家,為什麼……?」在把石文玲拉走的當下,黃小雯威脅要把這件事報告老師;而魯拜,他就像個木頭人一般僵在當下,動彈不得。他的心底除了害怕被責罰之外,還反反覆覆迴響著黃小雯的那句話:「為什麼要欺負人家?」
是的,為什麼突然之間他變了一個人?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接下來的影片中,他看到自己上課、下課、放學,日子就跟往常一樣,表面上看來無波無浪。顯然,黃小雯並沒有跟老師打報告,為什麼?他也不明白。
兩天後,石文玲突然來到他眼前,神色平靜地把一枝鉛筆放在他的書桌上,然後轉身離去。從此之後,她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用正眼再看過他一眼。學期尚未結束,石文玲就轉學離去,從此在魯拜的生命中消失了,永遠永遠地消失了,彷彿未曾存在過。
那一年,他國小五年級。
※※※
那是下著暴雨的一月底,陽明山上的空氣冷冽清新。學校早已放假,絕大多數的學生都已陸續返家,準備迎接春節和新年。魯拜在外租賃的學生宿舍也顯得空蕩蕩,沒有人氣。下午兩點多,百般無聊的魯拜斜躺在鋪了塑膠地墊的地板上,手上翻閱著詩人洛夫《石室之死亡》這一本詩集。就在他看到「驀然回首/遠處站著一個望墳而笑的嬰兒」這個句子的時候,一陣欲言又止的敲門聲忽然輕輕響起。
「小蘭,」魯拜很訝異,站在門口的,正是渾身濕透、冷得發抖的小蘭。
他馬上迎她進來,開了電暖器幫她驅寒,拿了條乾淨的毛巾讓她擦乾頭髮,再遞上一杯溫熱開水給她暖暖身子。無數念頭在他腦中一一迅速閃過:在這種天氣這種時日,她怎麼一個人來到這裡?發生了甚麼事?她男朋友阿文呢?
從他的眼神裡,小蘭一眼就看穿他心中的疑惑。
「魯拜,不要問我任何事情,好嗎?」她懇求,但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於是,她馬上以充滿歉意的口吻低聲說:「對不起,魯拜,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能去哪裡,外面又下著大雨,想到或許你還在,所以……。」
「沒、沒事,外頭雨更大了,妳、妳好好歇、歇一會兒吧……。」他結結巴巴地說。
影片走到這一幕,魯拜感受到自己的思緒,那是一種私密、溫暖的感受,有那麼一瞬間,他希望時光能停止。
大學二年級的那一年,他班上的同學阿文,找了班上幾個男孩子,約了山下護專的幾個女孩子聯誼。那一年的聖誕節,阿文邀請那些女孩子上山夜遊,為了張羅給女孩子們打地鋪過夜的地方,阿文找上了魯拜,請獨居的魯拜讓出房間,他則搬去和阿文住。為了回報他的慷慨,他們邀請魯拜一起吃火鍋,開火的地點,當然就是在他的房間。
「你就是魯拜,」開火的那個晚上,一名清秀的女孩子來到他眼前,手上一顆金沙巧克力輕輕遞到他手上,臉上的笑容像星子一樣明亮。
「謝謝你的房間,很溫暖。」她說。那是魯拜第一次遇見小蘭。
隨後的兩年時間裡,他幾度讓出房間給這些女孩子們過夜,也逐漸和她們熟稔起來。作為一名從未參加過任何聯誼的局外人,他就像一名旁觀者,在外頭靜靜欣賞小蘭的一切。或許是他帶有靦腆、不善言詞的個性,反而給了她一股信任感。他知道小蘭信任他。
大學三年級那一年,二月底,寒假結束,學校剛開學沒多久,她們幾個女孩子上山遊玩,小蘭臨時有事要返回山下宿舍,魯拜立馬騎上他的越野機車載她下山。山上清冷,他穿得單薄,冷空氣沿著仰德大道鑽進他的鼻孔,讓他著實地打了幾個大噴嚏。此時,一條圍巾從他身後溫柔地套在他的脖子上,透過眼睛的餘光,他認出這是原本套在小蘭脖子上的那條淡紫色圍巾。
「我不冷──!」他微微回頭喊道,心底卻溫暖異常。
「我在你後面呢,不冷!」小蘭說,用手拍拍他的腰部。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年底,阿文和小蘭正式成為男女朋友,魯拜也把對小蘭的感情深深埋在心底。
透過影片,魯拜看見小蘭睡著了,在他們吃了泡麵當晚餐之後。
受了風寒的她,身子陣陣發冷,魯拜讓她睡在自己的床上,她幾番拒絕。最後,在他的堅持下,也在她體力不支、身體不適之下,還有,也是在對他的信任之下,她妥協了,躺在他的床上休息,很快地深深睡去。
他幫她蓋好被子,靜靜地守著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他只是靜靜地坐在旁邊看著她,想像她的一切。她醒過來幾次,又沉沉睡去。最後,他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喊他。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謝謝你,魯拜──,」小蘭握住他的手,輕輕搖晃著,低聲說:「我和阿文吵了一架……,」
「沒事,有、有我在……。」感受到小蘭的脆弱與無助,反倒激起了魯拜的男子氣概,他坐上床沿,伸出手,擦乾她眼角的淚水。
她微微看了他一眼,卻沒有拒絕,或者,忘了拒絕。
他開始輕輕撫摸她白淨的臉龐、細緻的鼻梁。心中的渴慕,如今都化作指掌間的迷戀。兩年了,這個女孩子在他心底已經兩年了。心中的愛慕與悸動在他心底反反覆覆地相互摩擦、碰撞、摩擦、碰撞,終於產生了火花,如黑暗中的一道閃電猝不及防地就打在乾燥的荒草野地,點燃慾望之火。
或許是被慾望沖昏了頭而失去理智,或許是隱藏在身軀內如野獸般的本能與衝動甦醒了,總之,魯拜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只見他忽然俯下身子,在小蘭清秀的額頭上輕輕一吻,在她身子的微微顫抖中,他感到自己開始瘋狂了。
「不要,魯拜……。」彷彿聽見她微弱的聲音,他微微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影片就停格在這裡,停在小蘭清秀細緻的臉龐上。
透過她的眼睛,魯拜看見自己紅通通著火般的眼睛、扭曲的容貌,也體驗到她內心的感受──極度的羞怯、無助、慌恐、害怕,以及不知所措……。
有那麼一瞬間,他退縮了,一個理智的聲音叫他住手。
可是,一切都太遲了,慾望的火焰已經興旺起來,整個世界已經深陷火海,再大的風雨也熄滅不了。
那一年,他22歲。
※※※
魯拜看見自己穿著一條紅色的三角內褲,光著上半身、挺著微凸的小腹走出了浴室。他剛洗完澡,頭髮還濕淋淋地滴著水。書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同事「世傑」的名字出現在螢幕上。他接通了手機,一手還拿著毛巾擦拭頭髮。
短暫地打過招呼後,世傑直接進入主題。原來,他們公司借給客戶做製程開發研究的設備在安裝完成後,世傑就負責後續的任務,經過近一個月的測試,機台一切正常。依照既定時程,機台明天要移交給客戶,如果一切順利,公司有望接到客戶的大訂單。
「全力以赴,不得有誤!」這是當時公司高層下達的指令。
「你也知道,自從我接手這專案後,快一個月沒放假了,整天都泡在客戶的廠房裡,我女朋友很不高興,」世傑在電話那一頭解釋。「明天是她生日,如果我再不上去台北陪她,大概要分手了……。」世傑希望魯拜在明天早上八點半前進入客戶廠房,確認機台狀況,並代他完成移交手續。
他和世傑兩個人,約莫在兩年前同時進入現在這一家來自法國的半導體設備商工作,同為設備工程師,加上年紀相當,兩人的感情非常好。在工作的專業上,世傑比他出色許多,個性也隨和大度、不拘小節,這兩年多來,幫了他不少忙,他也一直很感謝世傑。
基於這份情誼,魯拜義無反顧地答應了。
「那我就把你的手機號碼交給客戶囉──。」世傑說,再度向魯拜道謝。掛斷電話前,世傑特別交代說他在台北可能會有一段時間無法接聽電話。
「沒事,交給我吧!」魯拜掛保證地說。
透過影片,魯拜看到自己泡了一壺清淡的普洱茶,然後懶洋洋地窩在客廳沙發上看了一部愛情喜劇片。為了不被打擾,他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兩個鐘頭後,電影結束了,他也打起了呵欠。上床睡覺前,他還特地在手機上調了鬧鐘,設定在早上六點四十五分起床,隨即關燈睡覺。
影片走到這裡,歷歷往事也一幕幕的回到魯拜的腦海。他多年前犯的錯,依然讓他心痛。果然,在第二天的早晨,他被一個「現在幾點了?」這個迷迷糊糊的念頭所驚醒。當他猛然睜開眼睛、在床上坐起來的時候,發現牆上時鐘恰好走到九點十五分。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心情頓時跌到谷底,慌張了起來。
手機上有七通未接電話,時間分別落在凌晨零點四十二分、四十五分、五十分、凌晨一點整、凌晨一點十五分、一點三十七分,最後一通電話則落在凌晨三點十三分。而他,沒有聽到任何手機鈴聲,因為他忘了取消手機上的靜音模式──他竟然犯了這麼一個微小、卻嚴重的錯誤。
影片中的他如驚弓之鳥,嘴裡冒出了幾句難聽的髒話。不用看螢幕的重現,魯拜也記得接下來發生了甚麼事:他鼓起勇氣撥打了客戶的電話,渴望有奇蹟發生。令人遺憾的是,奇蹟沒有發生。電話那一頭的工程師用一種彬彬有禮、像冰山一樣的冷漠語氣簡短地說明了機台在今天凌晨發出異常訊號,遲遲聯繫不到工程師來處理的不滿。
「我的老闆很生氣,你們暫時不用過來了。」對方掛斷電話。
影片中,魯拜看見自己拿著手機,呆呆地站著。他知道,他搞砸了。心底亂糟糟的他開始胡思亂想:公司會失去訂單嗎?公司要怎麼處置他?公司會請他走路嗎?他要怎麼跟公司解釋,說他忘了調鬧鐘?他搖頭,覺得自己真的是離譜。
「我怎麼會犯這種錯誤呢──?」他心頭自責,把臉埋在雙掌中,一時之間沒有了主意。但是,不論如何,他心中已經做出了決定:扛下所有的過錯──是的,錯誤是他造成了,他應該扛下責任。
影片繼續往前走,來到了第二天,禮拜一。
魯拜看見自己走進辦公室,看見部門助理宣佈開會,隨後,他看到了世傑──世傑正要離開會議室,與他擦肩而過的當下,世傑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真誠的、溫暖的笑容,然後,拍拍他的肩膀。影片繼續往前走,帶走了世傑的身影。
會議中,經理宣佈人員異動:世傑已經提出辭呈,今天就會離開公司,還交代了另一名工程師馬上進行工作交接。
影片走到這裡,魯拜突然間明白了:世傑扛下了所有的錯,並提出了辭呈。
公司不知道禮拜六晚上他和世傑通過電話,也不知道他答應過世傑要幫忙處理機台移交事宜,更沒有人知道是他睡過頭……。
就在這時候,影片定格了,畫面停止在他自己的臉上。
他聽見自己的思緒、看見自己的慌亂、感受到自己的決心與恐懼。一個念頭催促他要說出真相,害怕卻阻止了他;一個念頭要他勇敢誠實,恐懼卻麻痺了他;一個念頭提醒他要扛下過錯,恐慌卻阻撓了他。
他陷入了流沙,在誠實與不誠實之間、在勇敢與恐懼之間、在承擔與逃避之間苦苦掙扎……。最後,恐懼戰勝了一切。
影片走到這裡,魯拜已經淚流滿面。
是的,他保住了工作,也保全了顏面,但他卻失去了坦承、勇氣和承擔。
他不僅辜負了自己的決心,更辜負了一個朋友,一個幫助過他、信任他、曾經溫暖他心靈的朋友。
那一年,他28歲。
※※※
影片的最後一段,是早上七點鐘。魯拜值完大夜班,做了交接,並完成一些工作上的瑣碎事務之後,他開車離開公司準備回家。那時,已經是早上八點二十分左右了。
自從三年前他離開那間來自法國的半導體設備廠商後,他來到了這家半導體公司的晶圓廠。憑藉多年機台的維修經驗,他很快地就當上部門的小組長。新的職位,也讓魯拜對未來有了新的期望。哪個男人不想飛黃騰達、出人頭地、爬到更高的位置,還有賺更多的錢呢?
「好好做,公司絕不會虧待你們的!」每次月會結束前,一張國字臉,人稱胖張飛的總經理在滔滔不絕的宏篇大論之後,總是留下這麼一句話。私底下,魯拜的部門主管,阿保師傅,則喜歡擺出一副莫測高深的表情,向一群自負又木訥的工程師問一個哲學性的問題:「有人說,機會是留給那些準備好的人,那麼,甚麼叫準備好了呢?是學歷高、長得帥,還是很會寫報告?啊,啊,啊,大家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對於總經理的話,魯拜的態度和部門同事一致:姑且聽之、不能當真。至於阿保師傅的哲學性問題,大夥則是開玩笑地說:「和老闆打好關係,永遠就是最好的準備!」雖然如此,魯拜在工作上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相信公司會看見他的努力與付出。
首先,肯定他的就是阿保師傅──半年前,他宣佈準備退休時,私底下找了魯拜。「雖然你嘴巴笨,但工程師是靠吃苦、靠能力、靠貢獻吃飯的,我會跟公司推薦你!」在飯桌上,阿保師傅當面對他承諾,讓魯拜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更上一層樓,成為設備工程部主任。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兩個月前,公司忽然來了一個新人,一個準備接替阿保師傅這個職位的新人。當人事職務變動的公告貼出來的時候,部門一陣譁然。
「為什麼是空降的佔位,而不是公司內部的資深幹部?」
「難道我們沒人才了嗎,一定要找個外人來?」
大家議論紛紛,不滿和謠言滿天飛。至於魯拜,他滿心的期待幻滅了,像期待盛開的花朵卻迎來暴雨的摧殘。他覺得自己被忽略、不受重視,就像生命從不重視他一般;而今天早上,部門同事在私底下流傳那個準備接替阿保師傅的新人就是總經理的外甥。
「果然,和老闆打好關係,永遠就是最好的準備!」一名工程師在冷哼一聲之後下了這麼一個註解。表面上,魯拜沒有說甚麼,但是委屈、自卑的感受卻在他的心底不斷地反芻、咀嚼。他帶著憤恨不平的情緒上路,奔馳在回家的快速道路上。
接下來,親愛的讀者,就如同我們已經知道的:一輛紅色的跑車出現了。它那道又長又尖銳的汽車喇叭聲嚇到了魯拜,也激起了他的怒氣。就像在火災的現場被人倒下一桶汽油一般,原本在他心中不滿的小火花,頓時間變成了一場情緒火山的大爆發。憤怒和憎恨的煙霧遮蔽了他心靈的天空。
現在,親愛的讀者們,讓我們捫心自問一個簡單的問題吧:如果這一天早上,那輛該死的紅色跑車沒有出現,更別說那道嚇死人的喇叭聲了,結局會不一樣嗎?魯拜能平安到家嗎?或者,他還會發生另一起意外呢?還有,就魯拜發生車禍這件事來說,那輛紅色跑車該為這一件事負責嗎?
人生無常,或許根本就沒有人知道答案。透過影片,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魯拜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去死吧──!」魯拜是這麼說的。
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正在喃喃自語地詛咒著公司,詛咒著那輛紅色跑車,詛咒著太陽,詛咒著命運和一切……。
影片停格了,就在魯拜扭曲不滿的臉上。
他看見自己的憤怒與恨意,也看見自己那股強烈地想要把一切都毀滅的衝動。是的,如果可以,魯拜寧願讓這個不公不義、混蛋透頂的世界毀滅。
最後,在一個恍神下,他高速撞向了分隔島。
影片就在這時候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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