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如何記憶她的死亡?——《再見繪梨》解析

2023/01/20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在死亡面前,我們是怎麼找到希望的?
藤本樹繼《Look Back》後發佈了最新短篇作品《再見繪梨》。他依舊是那麼的神經病,依舊是正常生活中的突兀發展,依舊是令人驚豔與深刻反思的。
藤本樹是反傳統的,反正常敘事的,也反對一刀分明的價值觀的,所以每次讀他的作品總能耳目一新,看見另一種思考方式,總之是有趣的。
裡面有許多值得玩味的結構和思考。
我將分為三個部分進行分析和延伸,可能會有些複雜,但前面的定義部分是重要的,將其全部整合起來才能得出問題的解答。
我試圖想回答的是這個問題:我們該如何記憶一個死者?如何不逃避死亡的真正涵義?

1被賦予理想化的記憶:

我們可以看見,《再見繪梨》中的主要人物的性格並非是統一的,他們的性格是分裂的。
我們能夠時刻感受到一種混亂,來自人物印象的混亂,來自內心情緒的混亂。藤本樹通過電影拍攝與演戲,將人物分解成碎片段,片段只允許我們從狹小的孔徑窺視一個人,有可能她在微笑,其實內心埋怨;有可能他表面憤怒,其實只是按照劇本演戲。
比方說開頭關於母親的電影,所有她出現的畫面都是光鮮亮麗的,都是溫和可愛的,但隨故事發展,我們得知這只是一種偽裝,與她平日的作為截然不同;又比如父親與繪梨對峙的那場戲,喊卡的下一秒便又掛上笑容,笑著問剛才演得像不像。
我們難以看清一個人的真實,難以輕易為一個人物下定義。
關於人物的印象在這裡逐漸失去了其重要性,我們可以發現,一個人會有這樣的撕裂:好的壞的,美的醜的,直率的彆扭的,勇敢的懦弱的,這些被隱藏的真面目埋藏在畫面之外,但在最後竟然又能夠以一種美好的、幽默的、溫暖的、陽光的形象留在人們的記憶裡。
或許可以這麼說,裡面的每一幀畫面都不值得信賴,我們無法得知哪些是真心話,哪些是他的電影,甚至於我們一直以來所注視的繪梨也不過是為了拍攝電影所塑造的形象。她不是清秀的、陽光的、善意的,她戴著眼鏡,戴著牙套,自我中心,容易亂發脾氣,這才是真實的她。
無論藤本樹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確給予了我們另一種面對記憶的角度,一個顛覆我們思維的答案:關於事物,關於人,他們的真實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是如何記錄它的,人們是如何回憶的。
這無疑讓我們備受打擊,感到一陣沮喪。如果人與人之間沒有信賴,我們所見,我們所感,皆是被精心包裝過的形象,我們看似真誠的舉動其實是小心翼翼的表演。那份美好的真實觸不可及,那最樸素的情感無人得知,那埋入心底的祕密不曾浮出,那麼,我們該如何評價他呢?
眼前的他可能是戴著假面的,他的善意可能是有意圖的,他並不是如我們所幻想的,他並不是理想的,他是充滿缺陷的,是碎裂殘損的,是空殼支撐的。
大概能這麼說:我們無法輕易地將自己的情感寄託於他人身上,我們無法輕易地將自己的理想加在他人身上。我們得獨自消化一次次的背叛與失望。
面對這樣的悲哀的現實,我們有什麼辦法?
關於這個問題,藤本樹是這樣回答的:「能靠自己決定以何種方式回憶一個人,這是很了不起的能力。」
文化祭上放完電影後,繪梨的朋友前來告訴優太,繪梨並不是電影裡的模樣,儘管如此,她依舊感謝優太,因為以後她也能想起這樣的繪梨。
當吸血鬼繪梨重新出現時,她的記憶,繼承的是優太電影裡繪梨的形象,曾經被當作是虛偽的想象,如今真切地成為了血肉的存在。一廂情願的謊言是乳汁,自放映機流下,落地成河,滋潤了土壤,哺育了新的繪梨,讓她真正成為了優太理想中的繪梨。
通過這兩段情節,可以得知這種構建記憶的方式具有意義,它並不是作為一種根本的依據,而是作為一種達成目的的手段。
若要接受死亡,就必須拋棄鏡頭、拋棄第三者客觀的視角,而要達成結果,就需要建構記憶這個方法。

2關於回憶的自我欺騙:

我對於回憶的執著,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兩年前,我從朋友那借來《浮世畫家》。那時十月,風依舊潮熱,陽光炙烈,但待在室內卻總能感到一種寧靜。細細品味他的書後,我愛上了石黑一雄,關於他的反思,關於回憶的弔詭,關於記憶的糢糊,關於自我的欺騙。
回憶與不可逆的傷痕,是石黑一雄一貫的題材,也是他的拿手好戲。他試圖告訴我們,記憶並不可靠,我們只是在欺騙自己,並且總能將記憶朝自己有利的方向建構。
在《浮世畫家》中,記憶的構築並不是粗暴地輸入一段生硬的記憶來完成的,它往往需要依靠那些細微、曖昧、歧義、難以發現的細節來慢慢滲透,一點一點改變,最終使記憶呈現出另一個樣貌。
主角從自己記憶中與人互動的言語和反應中精心挑選,將他們的反應解讀成自己所期望的,從他們的行為中盼望著對自己的敬重。那些不堪而隱祕的情感和認知被巧妙地模糊了輪廓,某種準確而無可置疑的事實漸漸虛化,變得搖擺不定,影影綽綽
《再見繪梨》中,主角通過電影影像來構建記憶,這種自我欺騙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我們可以發現,奠基一個人成長的是記憶,而記憶總是能夠為我們所扭曲、創造,記憶的趨利避害,是為了掩藏更深刻、關乎本質的悲痛。
換句話說,記憶之所以需要建構,是為了擺脫某種困境
《浮世畫家》主角建構回憶,是為了緩解身份地位逆轉的尷尬困境;《再見繪梨》優太之所以建構回憶,是為了逃離失敗的印象與面對死亡的困境。
但需要注意,二者還是有區別的。石黑一雄筆下的人物通常是將自我的卑劣隱藏起,用記憶掩蓋自己的自私和頑固,而「再見繪梨」是將他人的惡劣隱藏起,只留下理想的一面。這裡的區別十分重要,因為這將牽涉到下一章節關於逃避的解析和定義。
石黑一雄作品中的記憶是有罪的逃避,是不斷反思和後悔的;但「再見繪梨」中的記憶不是逃避,正如同第一章所談,是作為一種手段。
回到話題,同時我還認為,漫畫中關於理想化的印象與活著是緊密聯繫的。我們通過影像將人們美好的一面記錄下,通過影像將人們生的模樣保存下。這樣的推論可以在漫畫的最後得出:優太問繪梨,看見人們都比自己先死去,不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嗎?她回答:「我想之前的繪梨一定很絕望,但沒關係。因為我還有這部電影。每次觀看都能見到你,不管忘記你多少次,都能一遍遍地回想起,這樣不是很美好嗎?」
「回想起你」與「見證死亡」巧妙地被聯繫在一起,因為有著理想印象的人們能一遍遍地回想起,因為死去的人們能一次次地再見到,所以「理想化的你」和「活著的你」不會死去。
可以這樣說:在構築的記憶裡,你是活著的且倒映著我的所有理想,二者為一體。你不會死去,因為你被保存了下來。
有朝一日,我們的生活被往事翻動,回憶湧上,似河緩流,從遙遠的過去,逆著向上,漸漸地朝我們而來,於是在這些精心架構的回憶中,我們又望見了年輕的人們,我們又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陳舊泛黃的顏色作為底色,美好的事物悉數盡歸。我們所失去的,終將以另一種形式回到我們身邊。

3什麼是逃避?我們需要更準確的定義:

人們對於逃避的定義眾說紛紜,對戰場上的死亡與遠方的飢餓的無視可以是一種逃避,對生活中人性的醜惡忽視不提可以是一種逃避,遺忘自我的罪惡和自私可以是一種逃避,脫離世界的悲傷與陰影也可以是一種逃避。
《再見繪梨》就是最後一個,它本質上是在討論如何不再逃避,如何面對悲劇。
漫畫中共出現了三次逃避:逃避母親的死,逃避繪梨的死,逃避人生現實中的死。
第一次逃避母親的死是從現場逃離;第二次逃避繪梨的死,是通過鏡頭來逃避;最後,逃避人生現實的死,他選擇用自殺來逃避。
其中最讓人感到疑惑的便是關於對繪梨之死的逃避。許多人不明白為什麼在結尾與她經過談話過後,優太會露出那彷彿知曉了答案,彷彿又結束了苦難的表情,究竟優太逃避的「繪梨之死」是什麼意思?
讓我們再看一次漫畫結尾:優太說到「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因為我明白了我無數次重新剪輯的理由」
所謂的逃避,是以一種冷靜客觀的角度旁觀自己的生活和遭遇,把自己確切體驗經歷過的一切當做是電影的一部分。
優太不斷剪輯的理由就是為了反覆從影像中獲取她的存在。影像是作為生者的延續,鏡頭是分隔現實與幻想的界線。通過鏡頭,死亡和其他悲慘的現實似乎與我們的日常生活的世界分隔開來,死亡是一側,生者是一側,只要不去打破那條界線,我們就能相信她並未死去,只是看不見她的蹤跡罷了。
直到最後,優太才離開了影像,不再用鏡頭或旁觀的態度去看待死亡,他要用眼親眼見證,親自去感受、認知死亡這個事實。
也就是說,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不能再逃進一個名為「延遲接受」的空間。在那個空間裡,死亡與認知之間橫亙著一條寬敞而深不見底的裂谷,只要優太在那個空間,他永遠都不用走向任何一個方向,只是停駐與徘徊,不必去明白死者在生活裡的永遠缺席
但這是錯誤的,這才是真正的逃避。我們不能只是建構影像和記憶而不去直視死亡。鏡頭和影像,是當作回憶用的,是要將不完美和苦難接納用的,不是拿來拒絕用的。
這裡需要說明的是,建構記憶與逃避在我看來有著些微的差別,一個向內,一個向外。建構記憶更像是將失望的印象和死亡作為一種養分,哺育自我,作為成長的痕跡;而逃避,則是拒絕將非理想化的形象與眼前的死亡視為自己的一部分,有強烈的驅逐意味。
建構記憶就像是年輕時的舊照片一樣,有痛苦,有美好,而一旦它們開始泛黃,再談起時,終歸只能用「青春」兩字來形容這紛繁百味的經歷。無論它是如何的,都要收納進自己的抽屜裡,一輩子收藏的。我們可以引用一下,《挪威的森林》裡渡邊對於木月之死的評價:「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想之前的繪梨一定很絕望,但沒關係。因為我還有這部電影。每次觀看都能見到你,不管忘記你多少次,都能一遍遍地回想起,這樣不是很美好嗎?」
這句話有一種莫名的、獨特的向上意味,「希望」在這些被遺落下的死亡裡滋長,往上發枝,往外蔓出,吸收著,生長著。

論點總結:

我們來整理一下這篇解析的重點:
1. 關於事物與人,現實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回憶它
2. 理想化形象與活著是緊密相關的,所以當我們回憶一個人時,理想的他和活著的他將永存,不會死去。
3. 那所謂接受死亡是什麼意思?接受死亡與逃避死亡是意識上的問題,關鍵在於我們是否願意接納它,與拍電影或透過鏡頭客觀地看世界的方式無關。
4. 在死亡與認知之間存在一條緩衝地帶,人在這裡,就不需要作出選擇,能將關於死亡的問題無限地推遲。
5. 只有當我們學會用回憶接受一個人的死亡時,他的死亡才具有價值,並在我們的回憶中永存。
《再見繪梨》竟說了什麼?它在講述一個人是如何認清世界的虛偽卻依舊留守著夢,一個人是怎麼放棄逃避的,一個人是如何面對死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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