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正常人》：如何成為你自己？不是《正常人》也沒關係

《正常人》(Normal People) 改編自 Sally Rooney 的同名小說，本劇以愛爾蘭為背景，描述主角梅黎安與康諾從高中最後一年到大學畢業的生命變遷。家境富裕的梅黎安有著纖細敏感的心思，獨來獨往的她有著直言不諱的性格。這也使她在高中生活遭受孤立，在家庭裡也受到母親與哥哥的冷暴力。出身勞工階級的康諾由母親單獨扶養成人，允文允武的他是高中裡的風雲人物，康諾的母親為人開明，並於梅黎安的家中擔任清潔工，這也成了兩人親近彼此的契機。本劇不只是聚焦在親密關係的討論，更融入了階級與性別的探討，並且刻畫了新千禧世代的年輕人追尋自我的過程。本劇犀利地指出「正常」並非只有單一的樣貌，在講求做自己的時代，加上社群媒體的興起，要成為自己反而更加困難，如何成為「正常人」束縛著自我的展現，但擁有矛盾、與眾不同的自我其實再正常不過。

難以真心相待的高中生活

「你是唯一一個認真跟我說話的人」梅黎安如此對康諾說道，這句話反映出本劇的核心，在現代社會要尋得真誠相待、心靈相通的對象有多難？梅黎安渴望讓真實的自我被看見，而康諾是唯一能和她在對談中交心的人。康諾也享受著與梅黎安短暫的對話時光，因為這是他少數不用偽裝自己的時刻。互相吸引的兩人，雖然社經地位有所差距，但在校園裡的階級地位卻反轉過來：物質生活富足的梅黎安過著缺乏愛的生活，家庭貧困的康諾則有著廣闊的社交網絡。康諾畏懼自身優越的校園地位會因此崩塌，他要求梅黎安不能向他人透露彼此的關係，在高中時期過於孤寂的梅黎安選擇屈從於康諾，這讓兩人只能在四下無人時接觸。

在舞會當下，和梅黎安失聯的康諾顯得相當不自在，朋友拿著女友的私密照跟兄弟們分享時,康諾直言這樣的行為很混帳,而朋友認為康諾近來對這種事情變得 fucking gay。女孩的私密照猶如戰利品，是青少年男孩建立自己陽剛認同的方式，如 Pascoe (2020) 的研究所述，男孩恐懼被貼上娘砲的身份，娘砲的身份具有流動性，因此有著強大的規訓機制，男孩隨時都在糾察自己的行為是否足夠陽剛,避免娘砲的標籤落在自己身上。康諾終於忍受不了這些玩笑，而選擇說出自己的觀點，但這也使康諾被朋友貼上娘砲的標籤。事後康諾更得知其實大家都知道他與梅黎安之間的關係,這讓康諾發覺自己根本就毋需精心保護「正常人」的形象，他因為畏懼外界眼光而隱藏起自己的真心，更傷害了所愛之人。然而，在資訊流通快速的時代，根本就沒有人真的在乎他和梅黎安在一起，這件事只會被後來出現的八卦給淹沒。

若即若離的大學生活

上了大學以後，康諾與梅黎安在校園裡的位階顛倒過來，在菁英階級為主的大學，自幼享有良好文化與經濟資本的梅黎安適應迅速，攻讀歷史政治學的梅黎安憑藉能言善道的實力，她成為系上的知名人物，結交了一群朋友，自己住在獨棟公寓裡。出身勞工階級的康諾則在大學裡顯得格格不入，他發覺自己並不屬於這裡，頂尖大學放大了社會裡的貧富差距，康諾的同學可以對作品侃侃而談，生性不擅發表意見的他則難以做到；經濟上的弱勢也讓康諾需要與人分租房間、打兩份工來維持生活。面對生活銜接的斷裂，康諾提到：「我覺得自己在扮演一百種不同的自己。我無法將現在的生活與過去的生活連接在一起。」縱使處境改變，梅黎安和康諾內心皆感到孤獨與自卑，需要透過偽裝自我以面對新生活。梅黎安將自己武裝了起來，康諾則試圖以課業掩飾孤獨感。直到兩人在派對重逢後重新交往，為他們的生活帶來轉變。

兩人之間雖然親密，卻也礙於階級、經濟、自卑等因素而有所隔閡，短暫在一起幾個月後，康諾因為暑假付不起房租，他思索著是否該向梅黎安開口要不要同居，他擔心著自己會不會因此就對梅黎安有所虧欠。然而，當康諾鼓起勇氣提及他無法負擔房租後，梅黎安隨即問康諾是否會回老家，這番話使康諾認定他不屬於這裡，為了顧全自己的尊嚴，他向梅黎安提出也許她會想跟其他人在一起，這被向來在情感上自卑的梅黎安視為康諾想和自己分手。兩人因為錯認彼此的意思，相愛的兩人再次錯開，兩人回歸到朋友的身份，偶爾透過深刻的郵件內容來讓觀眾貼近他們的內心世界。

以疼痛換取存在：梅黎安的感情生活

梅黎安與康諾分手後,她開始與愛慕她許久的傑米交往。相較於康諾高大英挺的體格，傑米的身材顯得纖細，康諾陽剛的形象使傑米在關係中欠缺自信。因此家境富裕的傑米將康諾視為鄉巴佬，透過他與梅黎安好友的辯論可見，身為上層階級的異性戀白人男性，傑米絲毫不覺得自己享有父權紅利，甚至認為自己的政治話語權被剝奪，展現典型的霸權陽剛特質，難以同理他者的處境。除此之外，因為傑米對康諾抱有戒心，他選擇在感情上支配梅黎安以獲得安全感。例如在性愛上施虐，這是傑米在關係中展現陽剛的方式，以平衡他和梅黎安之間的情感權力關係。梅黎安稱自己假裝有所感受，實際上只是在偽裝自己屈從於他，唯獨跟康諾在一起時,她才能真心為康諾付出一切。在一場激烈的衝突中，傑米指責梅黎安就是個神經病，這讓梅黎安更加深信自己肯定出了什麼問題，所以才沒有任何人愛她。梅黎安和康諾的對談中透露,她害怕康諾覺得自己是破碎的，她恐懼著有缺陷的自己一旦被康諾發現，她就不會再被愛了，一直以來不知情的康諾自責地搖著頭，並向梅黎安坦承當年暑假他是想和梅黎安一起待在都柏林的。從中可見，兩人總是害怕失去彼此，而說著言不由衷的話，藉此掩飾著自己的不完美與自卑，卻也將彼此推得更遠。

梅黎安之後到了瑞典交換，結交了新的男友盧卡斯，她希望盧卡斯能別說愛她，而是反過來貶抑她。因此兩人展開了極度不對等的關係。梅黎安透過身體的疼痛、內心的折磨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由於自幼生長在缺乏愛的環境，面對哥哥尖酸暴力的對待、父親家暴母親的陰影，以及母親長期漠視的經歷，加上在感情方面的受創，這都讓性格敏感的梅黎安相信自己注定不會被愛，甚至對於平等的親密關係感到畏懼。她與攝影師盧卡斯相處時，她宛如任人擺佈的傀儡，她選擇受盧卡斯宰制，這讓她感受到自己確實活著。直到康諾來信告訴她:「有時別人對你很糟，但不代表你就該被糟糕的對待。」這番話治癒了梅黎安，並使她走出了有毒的親密關係，反抗自己所面臨的從屬位階，朝著蔚藍的晴空邁進。

不再偽裝：康諾的內心世界

高中同學羅伯傳來自殺的噩耗，這起事件重創了康諾的精神狀況，他為自己沒有跟羅伯保持聯繫感到內疚。許久不見的梅黎安與康諾也在羅伯的葬禮重逢，兩人在康諾的女友海倫身旁緊緊相擁，直到引人側目。事後海倫質問康諾：「為什麼你在梅黎安身旁時會那麼奇怪？」康諾無力地回應:「我在她身邊表現的就是正常的我，也許我本來就是一個奇怪的人。」羅伯的死讓康諾長期以來的偽裝徹底崩解，他開始接納自己的原始樣貌，卸下陽剛的武裝，抒發起自己的內心感受，不再於他人期望與真實自我之間拉扯，並且與無法接納自己真實樣貌的海倫分手。

康諾在朋友的建議下去看了心理醫生，他傾訴了自己從小鎮來到都柏林的心境變化。儘管高中時的他身邊圍繞著一群朋友，但他的內心仍會有著疏離感，他曾經以為離開小鎮後能擁有不同的人生，能遇見志同道合的人，但來到都柏林後一切卻變得更糟,他還失去了歸屬感。康諾討厭都柏林，不過他再也回不去以往的生活了，羅伯的死提醒了他往事一去不復返。事後梅黎安與康諾談論了羅伯的死亡，梅黎安在葬禮過後感到憤怒，因為人們不停在羅伯的臉書上留言哀悼，梅黎安認為向公眾宣告自己有多悲傷相當虛偽，大家所談論的也不是真實的羅伯。這反映出社群媒體興盛的時代，社群平台上所呈現的只是片面、分裂的個體形象，從眾的行為反而使人看不見多重的自我樣貌。個人一旦偏離常軌就會遭受非議，康諾的精神狀態惡化後使得他被認定不夠陽剛，社會對精神疾病的汙名與性別緊密交織，因為作為陽剛的男性不應該輕易展露情感、不能恐慌或是變得歇斯底里。梅黎安的哥哥原先相當認可康諾的男子氣概，但一聽說他精神出狀況，便試圖限制梅黎安與康諾之間的來往：「我不希望這裡的人都在說那個瘋子在上我妹妹！」這展現父權體制對女性的性的嚴密監控，女性的身體不只是自己的，性的貞潔更關乎於家族的名譽。

結語：不再為誰改變，而是為自己而活

在康諾將鼻樑被哥哥意外撞斷的梅黎安帶走後，梅黎安不再陷入受辱的親密關係中，康諾也不再積極偽裝成他人理想的模樣，兩人在大學的最後一年終於重新交往，並且同居在一起。儘管兩人對於自己的未來不免感到迷惘，自卑感偶爾還是會出來作祟，但歷經多年的生活磨練，此時的兩人學會正視自己的需求，他們依舊渴望被愛，但這次他們希望對方能愛的是真實的自己。梅黎安與康諾已成長到能成為彼此的依靠，兩人的情感連帶足以支撐他們面對未來的新挑戰，他們已成為彼此生命中無可取代的知心伴侶，即使無法長久相聚，但他們總能理解彼此的內在思緒。

過往深信自己無法被愛的梅黎安，她曾經以一連串的關係來折磨自己，並證明自己是異類且不值得被愛，出走家鄉後她最終在都柏林尋獲自己的歸宿。總是極度在意他人眼光的康諾，經歷了多段逝去的關係，這使他卸下陽剛的偽裝，學會與自己的內在共處，並且努力克服自卑，決定前往下一個異地探索未來的可能性。

本劇不只是單純談論一段關係的悲歡離合，而是從中來看性別、階級、權力關係、社交媒體等元素如何影響現代社會對於「正常」的解讀。從梅黎安跟康諾的故事可見，本劇期望拆解「正常人」的概念，破除對非常規的生活實踐的成見，因為沒有人能總是順遂地走在符合社會期待的道路上。

參考資料

C. J. Pascoe，李屺譯（2020）。《你這個娘炮:校園與同儕如何建構青少年的男子氣概？拆解陽剛氣質、性、身體的社會學新思考》，台北：野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