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需要療癒感？（下）

撰文：魯汶的袋熊先生

卻騎黃鶴橫空去，今夕垂虹醉月明。

療癒是紓壓，更是找回主體性的過程。因此只有在馬克思面前，我們才更能聽懂《小情歌》，才能理解為什麼就算大雨讓這座城市顛倒，我會給你懷抱。

這個世界就是無數的顛倒，金錢是我們的顛倒，我們又是基因的顛倒。在一系列的顛倒中，我們半死不活的，說是人生美好，其實不過垂死掙扎。而在這其中，療癒感就是海面上的救生圈，我們撲上去，在無意義的城市裡漂流，無意識的盛放著白日的艷火。

有些人會發出嘲笑，認為白日的艷火毫無意義，也許事實確實如此，但這麼說來幾乎所有人的一生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就算是王侯將相，他們也不一定總是得償所願，他們所有的努力也有可能在死後付諸東流。

朱元璋生前費盡心機的殺人，把皇位繼承人的所有潛在政治對手殺個精光，還廢除了宰相制度，結果如何？靖難之變，同室操戈，後代子孫更是變著花樣怠政。

從某個角度來說，朱元璋也是一個失敗者。

相比倒楣的王昌齡，至少他活出了一些滋味。這種滋味沒有辦法拿來做學術討論，更無法做量化分析，但是它就在那裡，我們星沉海底當窗見。他的那句「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是在他被貶為江寧縣丞的路上寫的，而「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舟涼」更是和柚子宴沒有什麼關係，事實上當時他正被貶到湖南去做龍標尉的路上。

我們的確可以說「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沒有意義，「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舟涼」也沒有意義，但難道一個副總的頭銜就有意義？連續五個月業績實現成長就有意義？某次總統大選的結果就有意義？

夏來菰米飯，秋至菊花酒。王昌齡從官場的顛倒中回到了本心，回到了一派天然的真誠。畢竟倒楣就倒楣，誰沒倒楣過。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就算生活不如意，王昌齡還是能夠在一片雪擁藍關馬不前的低潮中找到一絲生活的療癒感。

究竟什麼是療癒感？徐霞客在遊山玩水的時候那簡簡單單的一句：「及五更夢中，聞明星滿天，喜不成寐」，就是療癒感。療癒感是一種很簡單的狀態。

我們都有低潮的時候，重要的是我們怎麼面對低潮。

唐代的禪師德誠曾寫過一首佛偈，最後兩句是：「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很有清涼如水的機鋒。

在這個顛倒的世界裡，也許療癒感就是這麼一種狀態。

所以為什麼我們需要療癒感呢？因為我們會死亡。

電影《銀翼殺手》的結尾，人造人羅伊·巴蒂（Roy Batty）在死前說了一段唯美而哲學的雨中獨白：「我曾見過人類無法想象的美。我曾見太空戰艦在獵户星座旁熊熊燃燒，我曾看着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而所有這些時刻終將流失在時光中，如同淚水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時間，到了。」（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ä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Time to die.）

作為生化人，巴蒂被設計成只有四年壽命的工具，他的一生如同夜空中的一抹流星，負責替人類進行宇宙殖民，生命短暫的令人惱怒。巴蒂為此拼盡了全力尋求延長生命的辦法，甚至不惜大開殺戒。然而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實際上被他自己對生命的渴望異化了，「生命長短」這件事顛倒成為他的主宰，使他被這股巨大的渴望矇蔽。一直要到生命的最後，在滂沱大雨之中，他才幡然頓悟，露出了一抹宿命般的微笑。

他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相比人類擁有什麼。

在生命的最後，他拒絕了顛倒與異化，他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套用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在《理解媒介》裡的概念，一如生化人巴蒂是我們人類的延伸，我們也僅是基因的延伸。但這是不是我們感到絕望的理由？我們的命運又是什麼？我們是否真正接受了我們的命運？一如道金斯所言，我們是基因的容器，我們的生命是一點也不神聖的。當代哲學家謝利·卡根（Shelly Kagan）在《死亡哲學》一書中給我們的結論和道金斯等人一樣絕望，他說：「靈魂並不存在，我們只是機器。當然我們不是隨便什麼機器，我們是神奇的機器，是有感情、有夢想、有創造力的機器，是能夠制訂計劃，並與人分享的機器。我們是人類，但我們終究還是機器。當機器壞掉時，那就是終結。死亡不是什麼我們難以理解的巨大謎題，死亡並不比你的燈泡或者電腦壞掉，或任何其他機器最終會壞掉更神秘一些。」（p. 357）

是的，這麼看來，我們其實很普通。

但就算我們只是基因繁衍自身的容器，意識是一場基因給我們的騙局，就算沒有上帝，沒有西方極樂世界，沒有阿拉，沒有一切能夠讓我們抓住哪怕一點意義的東西，不要忘了，我們同時也是叛變的機器人。

在服從指令之外，我們也可以運用自己的高級智能開小差，去做一些基因沒有要求我們必須去做的事：比如騎車上山看星空，徒步環島，煮一鍋麻油雞，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看一場棒球比賽，唱一首情歌，泡一次溫泉，讀兩本漫畫......在有限的生命長度內，我們還是可以任性的選擇做許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我們可以主動療癒自己，我們可以主動享受這個其實沒有任何意義的人生。

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攜手雨中看。

所以究竟什麼是療癒感呢？

療癒感說來不過就是

就高中生而言，在未來，你們會長大，青春會像冬天的白晝一樣越來越短。最後，你們會蓄起了鬍子，會畫上了更成熟的妝，少部分的你們會足夠幸運，獲得了豐衣足食的生活，而剩下的你們只能絕望的繼續飛蛾撲火。但無論物質生活的豐富與否，前方毫無意外的還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劫難，這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也和一個人的貧富無關。有些人會遭到家暴，有些人會出現外遇，有些人會有血光之災，有些人會染上絕症。有些人的事業不順，有些人則官司纏身。每個人都會和自己注定的災難狹路相逢。

努力獲得更多的金錢與物質獎勵並不能保護我們，用李漁極其出色的文藝腔來說：「盛極必衰，乃盈虛一定之理。凡有富貴榮華一蹴而就者，皆玉蘭之為春光，丹桂之為秋色。」

從高中好不容易畢業，接下來你們會發現，自己不過是從一個猛獸巢穴誤入了另一個更殘暴的捕食場。面對人生，我們實在有太多理由直接選擇關機。

而為什麼我們不關機呢？

這裡是一片完整的空白，答案必須要由各位自行填上。

或許人生最大的成就，不是學測考了滿級分，不是進入到最好的大學，不是領到很高的薪水，更不是買得起最貴的跑車。人生的最大成就，是在知曉了生命的殘酷後，依然選擇擁抱生命，選擇好好享受屬於自己的機器人叛亂。

最後，套一段陳丹青的機鋒。陳丹青說過，宗教是回頭是岸，藝術是回頭不是岸；宗教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藝術是放下屠刀，不成佛——為什麼不是岸？為什麼不成佛？好好想想這個問題。事實上療癒感也是如此。療癒感到底給予了我們什麼？在療癒感面前，究竟什麼是屠刀，什麼是岸？你仔細去想，想明白了，「不要說出來。」（見陳丹青，2019，p.234）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菊次郎的夏天，試著活著，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更好的死去。

所以為什麼我們需要療癒感？因為療癒感正是在那一千萬個讓你想死的瞬間，讓你決定不去死的理由。

面對這個世界，我們錯過了很多美好；但也不要忘記，我們其實錯過了更多悲劇。在心情低落的時候，想想其他更糟的情況。去找找能夠療癒自己的東西，好好慶祝自己的人生為什麼沒有波函數坍縮成某一個比糟還更糟的狀態。

雖然我們是基因的奴隸，但我們更是叛變的機器人。

在令人絕纓噴飯的幽默科幻小說《銀河系漫遊指南》裡，關於「生命、宇宙與一切」的終極答案是42。這讓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作者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事實上根據美國標準資訊交換碼ASCII，42對應的代碼是星號（asterisk），而星號的意思正是“whatever you want it to be”。

人生有時候確實像一場騙局，不過它也像一個大大的星號。別忘記淘氣的木心說的，「萬丈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里。」包扎好了，我們按下Enter繼續遊戲。

祝福各位機器人們都能找到自己的那條浣花溪。

補記：

（論罷，不知何時，蘇東坡的小船從湖中飄過，餚核既盡，杯盤狼籍。他從呼嚕中坐起，臉上還有一絲微醺。他瞇起眼睛，看見了我們，有點詫異。他讀了我們給他的那本《自私的基因》，閱畢，他心領神會的笑了笑，點頭致意，又躺了回去，鼾聲如雷，不知東方之既白。

不久蘇東坡的書僮拿來了一張紙，說是《自私的基因》的書評。把紙攤開來，裡面只有一句話。

「萬丈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里。」

道金斯看完也笑了。而他一笑，天就亮了。）

引用文獻：

張宏杰. (2019). 飢餓的盛世：乾隆時代的得與失（珍藏版）得到電子書: https://d.dedao.cn/E6FvNahMFMXclw1m

張宏杰. (2019). 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2022版）.博集天卷.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X3yBkDg1u34v6G

黃曉丹. (2019). 詩人十四個.聯合天暢.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FJ2KCPQ6pPQREJ

陳丹青 (2019). .張岪與木心.理想國.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FS9YZZVGQECSWZ

張一兵. (2020). 回到馬克思：經濟學語境中的哲學話語（第四版）.江蘇人民出版社.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IUl9lKzitJiBdq

李志平. (2021). 鮑德里亞的生產勞動誤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J21thaycSlEc3c

[德] 卡爾·馬克思. (2004). 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 編譯譯.資本論（全三卷）.人民出版社.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H3Ch1QFDqwhJlY

[德] 路德維希·安德列斯·費爾巴哈. (2011). 宗教的本質 (漢譯名著系列). 商務印書館.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H1LUCPUgXZb0L6

米蘭·昆德拉 (董強譯). (2022). 小說的藝術（米蘭·昆德拉作品系列 2022版）.上海譯文出版社.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GRfineouS84KMW

[英] 理查德·道金斯.(2012). 自私的基因.中信出版集團.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HGlVX45EKcB7ww

[英] 彼得·圖爾欽. (2020). 超級社會：一萬年來人類的競爭與合作之路.北京漢唐之道圖書發行有限公司.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HK3uAEezArQJNp

[美] 史蒂芬·平克. (2019). 當下的啟蒙：為理性、科學、人文主義和進步辯護.湛廬文化.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HNOo0WpfXyHHPe

[美] 丹尼爾·丹尼特  (蘇德超,李滌非,陳虎平譯). (2022). 意識的解釋.中信出版集團.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HSGqvM8clw7WMY

[美] 丹尼爾·利伯曼,[美] 邁克爾·朗 (鄭李垚譯). (2021). 貪婪的多巴胺.中信出版集團.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I1UAcvNOY1OSNt

[美]謝利·卡根著. (2016). 死亡哲學：耶魯大學第一公開課.磨鐵圖書.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I3zo2sr1nS2U84

[美] 埃利森·凡倫 (俞強譯). (2022). 寫作即療愈：用文字改寫人生.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OB88aTS3cUqewY

[加]基思·斯坦諾維奇. (2015). 機器人叛亂：在達爾文時代找到意義.機械工業出版社有限公司.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HYgp9CLcnlTe81

[日] 青砥瑞人 (郭勇譯). (2022). 原來每個人都說自己壓力好大.博集天卷. 得到電子書：https://d.dedao.cn/E6PEuOMmJOQrBS3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