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刺青店 （2） 單純的人
我能看見別人身上不存在的刺青
只要把我看到的刺青完成
就會是對方最滿意的刺青
因為它代表的是缺憾或狀態
單純的人
長袖長褲，運動鞋是普通的款式，戴著口罩的她跨步進店裡，我先是遲疑了一下，因為疫情過這麼久，市區街頭盡是張嘴大笑的人們，付錢找我刺青的通常不怕染疫。
但我真正好奇的不是這個。
願意刺青的人不多，老一輩認為刺青都是壞孩子，也確實有些為非作歹的如此，但我的客人素質都算高，即便不是藝術工作者，客人的穿衣品味也能襯托當下的氣場。
上一個客人之所以怪異，是他脫下衣服前，有一張不屬於自己的皮膚，也許只是想融入市區街頭，遮掩自己不屬於大都市的事實，襯衫西裝褲才顯得格格不入。
而眼前這位女子，甚至連遮掩都放棄了，我並不是在說她沒有遮掩自己，相反的她遮滿全身每一塊，毫不保留的展示自己差勁的品味。
一張鵝蛋臉掛著細框眼鏡，雪白的肌膚毫無瑕疵，修長的美腿使我嫉妒萬分，如果我能有她一半的條件，應該會有更多男生來找我刺青。
上週她的訊息Line進我手機，對於一個沒有頭貼自介的帳號，我是有幾分感冒的，我不喜歡跟匿名者溝通，因為我的職業需要大量藝術細胞，實在不想額外浪費墨水在匿名者身上。
『妳怎麼沒放大頭貼？』
像她這樣的漂亮女生，應該三天換一次頭貼才對，不過我問的原因並非好奇，而是讓她說出當下的狀態，沒有錯，她跟上一個客人一樣是身上沒有刺青的。
我之前說過很少有人身上沒有刺青，這個很少並非中樂透的機率，走在路上還是能看見幾個全身乾淨的，除了那些被衣物蓋住的人，仍有少部分人沒有刺青圖案。
對於眼前的景象我不意外，有一成的人首次訪談是赤裸的，他們的身體需要經過對話才有改變，所以我透過沒有放頭貼這件事，企圖引導她走入自己的狀態，讓我知道她的內心世界。
那些失戀的女人最會隱藏自己，臉如果消失在Line上面，那代表她們把臉轉向Tinder挑男人。我心中一口咬定她就是這種人。
『沒有啦我剛換帳號』
她右邊臉頰有個醒目的OK蹦，我不確定這是她戴上口罩的原因，我覺得好像在哪看過這個人，但又想不起來了，應該是幾週前電視上的通告藝人吧？像她這種出現在攝影棚前的人，應該受過經紀公司訓練，溫柔的語氣絕對是必備的。
她卻散發出十足的天真，並不是鄉土劇裡面的南部腔調，而是會遵守服裝規定的女高中生，一個再正常不過的聲音，但這聲音一聽就會在腦中烙印起來。
後續攀談了一下，她沒有太多人格特質，除了完美的外表以外毫無特色，簡直像是某工廠製造出來的芭比娃娃，太完美的東西總是這樣讓人嫌棄，她的身體還是沒有任何刺青。
『那就下次再見囉』
我非常有信心，只要讓我有第二次的面談，我一定能看出客人身上的刺青圖案，這也白紙黑字的寫在合約中，唯一的退費情況，就是兩次面談結束我還找不到刺青，即便是上一個客人，還是千鈞一髮找到了他的刺青，而且那已經是最棘手的情況了。
街上的燈火通明，我盤腿坐在店門口抽著菸，剛才那個女生有讓我動搖，我好希望自己能跟她一樣漂亮，雖然這樣的想法只有一下下，但仍讓我稍微嫉妒了起來。
『妳渴望一場怎樣的約會？』
第二次面談時，我問了她這問題，沈默許久的她抬起頭，淚眼汪汪的說『我希望有人跟我在巷子裡散步整晚』『我希望有一場不需要太多對談的約會』
其實我根本沒聽她回了什麼，因為在她雙眼泛淚時，我端詳著她每一寸肌膚，但除了僅剩的內衣褲以外，她的身上潔白無瑕。
滔滔不絕的說了好多，我能辨認出她的語氣帶著真誠，句句出自內心也滿懷期待
『送我回家後還能繼續傳訊息整晚』她像是一個沒談過戀愛的女孩，希望能有一個從容自若的夜晚，星辰蝴蝶生住滅，像一個月光女子漫步在公園走道。
她有進入到自己內心深處，但情感方面沒有值得表現的地方，找不到任何刺青圖案，這部分令我失望，以情感建構的女人腦袋，心中的抽象應該要很容易浮現。
接著我從夢想開啟話題，我想要找到她的自我實現需求，她飛快的描述自己理想中的花店，希望店門口的盆栽能插著什麼品種，接著告訴我紫羅蘭的花語應該放在櫃檯角落，每一樣擺飾都配合動線，甚至是客製化的花籃，動畫設計讓顧客先預見成品。
我下意識的猜想，玫瑰花瓣應該快顯現在她的胸前，又或是百合能刻印在下腰左側，但踱步許久仍無斬獲，她似乎沒發現我已經走到身後，雙眼看著全黑天花板，繼續描繪腦海裡的夢想畫面。
我蹲下身掃描她的雙腿，等她回神時我已經確定，她的內心渴望或缺憾，應該不來自夢想，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這樣的女孩必定有個不美滿的家庭，因為一切都太乾淨了，沒有任何髒污能出現在她的身上。
『妳的父親通常都幾點回家？』
她神色自若的回了我『六點半』，而且母親也是相同的時間，畢竟公務員家庭不會有什麼應酬，兩個弟妹也都讀國立高中，包含她自己的文憑無可挑剃。
是那種下課能上才藝班的中產家庭小孩，更令人羨慕的是，晚餐能全家一起聚在餐桌，九點飽餐後一起看電視節目的。
每個房間都有不同的夢想，大家都走在軌道上沒有苦難，甚至她的爸媽都會每天傳訊息，家庭群組的訊息數量驚人。
媽媽常常給予鼓勵，希望她不要累壞自己，也不要往不好的方面想，爸爸的雞湯文章總是出現在早上八點，每字每句都要求兒女學習放下，不要太常想起悲傷難過。
弟妹也常私訊給她生活照，前一天晚上的肉羹湯或是上週的登山圖片，時刻邀請著眼前這位女孩加入，她也笑笑的說自己常常待在家人身邊，只要跟家人待著就一切安好。
交友狀況應該會是正確答案，我的最後一招使出，再沒有東西出現的話，我就要退款了。
拋出問題的我與她四目相望，我見到了空洞的眼神，但幾秒鐘後她找回了笑容，正當她敘述自己的高中畢業旅行時，我敲敲繞過她身旁，因為我覺得那瞬間的空洞就是答案，刺青一定有黏在什麼地方。
幾經波折還是沒有東西，即便我抓到了一秒鐘的機會，挖好陷阱守株待兔，但她身上的畫布仍沒有一絲筆跡，於是我打斷了她。
『退妳錢吧』
命令她交出網銀賬戶，與其說是失望，我應該是帶有幾些憤怒的，因為我的能力不可能看不見一個人的內心，尤其透過面談會引導出大家的髒污，但這女孩的純淨是我前所未見的，仿佛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傷口。
正當她進行指紋解鎖時，一個靈感如雷灌頂的進入我的腦海，我靜置了許久沒有動作，直到她把螢幕掛在我眼前，才發現她失落的看著我。
我再三確認是否要完成這次的刺青，並擬定好日期與時間，她先是興奮的站起身，隨後迎接我的冷靜，我不是很確定要不要幫她完成這個刺青，在她關上店門離去時，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答案，仍在我思緒中顯現。
答案是她臉上的OK蹦，那是一個同樣的OK蹦，跟一週前的面談同款樣式，且黏貼的角度正好避開五官，它在不影響面容的臉頰靜靜躺著。
我還與自己的回憶確認過，那OK蹦的髒污處是一樣的，黏貼時空氣灌入造成的皺摺也相同，這是我的職業必須具備的洞察能力，我在今天的兩小時面談都忽略了。
這女孩根本不需要聊天就可以刺了，她臉上有一個超級明顯的刺青，但太簡單的答案會讓人質疑，甚至讓人完全忽略答案的存在。
那天的刺青很迅速，在刺青針頭碰觸到她後，矇眼布巾很快的沾滿淚水，我以為自己弄痛了她，停下手舉起刺青針，緩緩地問她能不能接受這樣的疼痛，她的眼淚沒有停下說著『我可以忍』。
『我需要連結，作為研究用途』
『已編輯』
『敢拍就不要怕人看』
舉起刺青針時，注意到了她全身上下寫滿的惡意文字，我的雙眼迅速掃描所有東西，這些句子排列整齊的貼在她的皮膚，一瞬間出現的恐怖文字，是她內心深處的真正恐懼。
這些文字如同髒污一般的顯現，她的身驅已經不再潔白，並不是這些文字讓她失去自我，而是那些真實的淚珠不斷落下，我不能定義她是不是一個好人，但這個世界已經給了她永遠的折磨。
如果我的天賦是看見刺青，那我的罪孽是必須幫客人隱藏真相，她身上的這些惡意言論，完全沒有必要讓她知道，因為她本人絕對比我清楚，20年後還是有人會看著20歲的她的外流影片自慰。
刺青的第一筆劃下
那一刻
她再也無法強顏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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