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無意間聽見了一個……由罹患多年身心疾病的患者所開闢的Podcast頻道,在此之前,已經有不少的心理諮商師在無數平台上也做了相關的節目內容,他們的確有他們的專業,不過這當中還是存在著落差,就好像噴射機的工程師們知道如何設計和維修引擎,但只有飛行員知道自己的座椅後方全力釋放將近2萬4千磅的推進力並以2.5馬赫進行超音速巡航的感覺是什麼,因此回到原題上,我會去想要瞭解科學化以及系統化整理好的理論,同時,我也想要實際去瞭解其他患者們在發作時的感受,而這部分其實相對困難,尤其在一個人患有身心病癥的前提之下,他們還必須設法清晰地去紀錄、整理、分享他們地自身經驗,對於普羅大眾而言,或許這並沒有什麼,尤其在自拍、限動、直播等自媒體方便到氾濫的年代,但相信我,這患者當事人來說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這名主持人述說著自己的就醫過程,也闡述著自己發作的心理狀況,甚至在某一集中,她聊著、聊著,竟然開始聲淚俱下,不過她並未就此中止,而是繼續帶著哭腔,將她準備好的該集資料慢慢唸完;除了Podcast頻道之外,她還成立了Facebook以及Instagram的帳號,因為她有些補充資料是以手抄筆記或圖文的方式公布,那些是她每次與身心科醫師碰面完之後所彙整的紀錄,這個過程稱之為「建立情緒地圖」,通常醫師或諮商師都會很鼓勵患者這麼做,因為我也接受過同樣的功課,然而,我並沒有那樣的毅力長期繼續下去,或者該說……我認為闡述自己真正的情緒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那無疑是在坦承並揭露自己的創傷與失敗,甚至還有其他的狂傲、妄想以及自憐自艾。
總而言之,我繼續聽下去,也許是出自於憐憫、同理與敬佩,也許是我夾帶著一絲獵奇:嘗試透過單方面的傾聽令自己獲得安撫的效果。而我想作為單方面的受眾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至少對我而言如此,我可以不必回應傾訴者的分享,正如同我的工作,我從來不認為一名創作者可以透過他/她的作品與社會大眾進行溝通,畢竟溝通是雙向的,而無論是小說、電影、繪畫或者是裝置藝術,其實都只是作者本人的單向發洩,至於受眾是否能有共感、會有什麼樣的解讀,這當中完全不會有即刻的具體反饋,因此無論透過任何作品來當成溝通的媒介,我始終認為那只是相當矯情又一廂情願的說法罷矣。
而無可避免地,在她的頻道中,我聽見了她對自殺的想法,從結論開始說起:這位頻道主最終還是希望她所錄製的內容可以幫助其他受身心病所苦的聽眾們得到一點希望的慰藉,並以親身經歷勸服其他患者的自殺意圖;我想比起宗教戒律、社會功利主義、文化基模的禁忌,她的立場與態度溫和且有力不少,她就像是一個倖存者,而且她還在設法奮鬥下去,為的不是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相當單純地承認自己內心還有其他的不甘與拉扯。
然而我並不是那樣的……
我從來都不避諱談論「自殺」這件事,但我也不會時時刻刻掛在嘴上、逢人就談,自我的少年時代開始,我就對我的自殺有了完善的規劃,進而在我的人格養成中,自殺便成了我思維價值的一部份,而我也很清楚地意識到「或遲或早,我總有一天一定會死」這件事情,雖然這是一件客觀存在的事實,不過整體社會基本上都對此盡可能避而不談;隨著時間過去,我也將我的自殺計畫安排得相當完善,至少我是這麼以為,我甚至對這樣的計畫取了一個名字:「單程旅行」,當我在這世界上想做、須做、能做的事情都已經結束,而且我不再被任何人所需要之後,我的單程旅行就能夠啟動,獨自前往一個最安靜的地方默默消失,深怕打擾了誰。而嚴格說來,尤其到了近幾年,滿足旅程的條件已經趨於圓滿,雖然我不想一一陳列細項、設置具體量化的百分比,但基本上,我隨時都能夠出發了。
一百個人自殺有一百種態度和理由,而之於我,我認為主要是出自於無奈的不得不,在我病徵發作到最嚴重的時刻,無以名狀的恐慌以及椎心刺骨的哀慟鋪天蓋地吞噬了我,而每每在那當下,自殺帶給我的意義並不在於讓我有種逃避或解脫的想法,在孤獨、恐懼、悔恨以及自我否定的深淵,其沉重幾乎令我無法再維持行為與理智的正常,單單只是自殺對我來說都是不夠的,正因為我將自殺視作一項我遲早都不得不執行的待定工作,所以就連自殺這件事情本身都是我壓力的來源……
這很扭曲,對吧?
我猜想沒有任何一個身心科醫師會認同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健康心理是在一天醒來之後將自殺排入當日的行程,正如同一成不變的工作對普羅大眾造成的倦怠與厭惡,長年懸在我心上的單程旅行就像那個樣子,但我換不了工作,我換不了人生。
在那位頻道主講述著自己與醫師討論的一些自救法時,其中一項是:為了預防憂鬱的突發以及難以控制的嚴重程度,平時,我們應該須要有至少10個能夠與我們產生社會連結的人脈,在這當中,有4人會是在最緊急時刻的求助對象,4個人是常態情緒的宣洩對象,2個人是普通社交對象,用以維繫自己最低程度的社交。這聽起來是個好建議,但擺在我的身上卻完全是另一回事,我的朋友本來就不多,而且現有的僅存少數在物理距離上都離我非常遠,這意味著我無法那麼輕易地就見到他們、與他們當面對話和互動,至多,僅是透過文字訊息偶爾聯絡,如果扣除掉工作上的交流,單純計算過去一年中(2022)我能夠全然感到安心並尚有聯繫的友人,其數字只有寥寥5人,並且為了避免麻煩到他們,我連應對最緊急情況的求助對象則是0個,一個也沒有。
因為我的恐慌爆發時往往是在三更半夜,就算不是在深夜時段,這些友人他們也都有各自的家庭與工作,這令我更難開口向他們求助,於是我唯二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盡快服下助眠藥強迫自己入睡,那等於是強制自己的感官停止運作,而倘若藥效無法發揮,我剩下的最後方法就是忍耐、忍耐、忍耐……
我猜正是因為我只會忍耐的緣故,以至於我發作的時間和強度愈加不穩定,有時是偶然聞見的氣味、有時是腦中閃過的一道畫面、有時是我不經意聽見的一段旋律……這些都有可能是觸發我崩潰的開關,而有幸、有不幸,那通常會是在半夜、在只有我一人的小房間裡。
去年我曾有過一次相當嚴重的發作經歷,也許是我最嚴重的一次,當著我妹妹的面前,我先是宛若強迫症一般不停擦著客廳的桌子,然後我開始發抖,接著就是尖叫與大哭,我從未發生過如此程度的崩潰,更別提是在其他人面前,儘管我妹不斷安撫著我「沒關係、沒關係……」,可是我知道我應該嚇著她了,畢竟我連自己都被自己嚇到了。
而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緣故,明明我自己都有很多我自己難以消化的心理問題必須壓抑,但總是會有人再找上我、向我述說他們心裡最不堪的恐懼、秘密或遭遇,職場性侵、墮胎、離婚、自殺失敗、罹癌、向我交代他們的後事……更甚者,我成了某些人情緒暴力的宣洩對象,美其名他們是因為信任我,但我不曉得為什麼他們會找上我,同樣地,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我無法拒絕、致使這樣多餘的外來壓力繼續堆累在我的身上,如果套用某種病態的正向思考來解釋,我猜那是因為命運仍以這種毫不友善的方式提醒我:還有人”需要”我,我還有被利用的價值與空間,我還沒完全被壓榨殆盡,所以我還不能啟動我的單程旅行。
基於這樣的感受,作為患者又同時是陪伴者,內在壓抑、外來的負荷,更別提我還得小心翼翼地給予反饋,一切都是不停地自我內耗;於是,基於換位思考,我才會認為沒有人應該為我的負面情緒負責,這正是我排斥主動向人求助的主要原因,我不希望因為我的打擾毀了他們的一整天,乃至一整個禮拜?一個月?總之,最終的結果遂演變成我只會越來越自我封閉。
這令我不禁想起一部紀錄片的內容,一名心理醫師說:
通常我們付錢給心理醫師是希望他們給我們一些專業建議、告訴我們如何變好,而我們結交朋友是希望他們能夠傾聽我們的煩惱;然而現實往往相反,收費的醫師只會提問我們的感受,而我們的朋友們卻都急著給出他們免費的業餘建議。
而我則是這麼想著:我真的有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