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90年代的景美,還沒有像今日這麼密集林立的住宅,說是台北市的郊區也不為過。當時我家還住在興隆路一段,公寓旁有一畦鄰人種植的絲瓜田,還有條未加蓋的大排水溝。
那也是個小社區很流行舉辦蚊子電影院的年代。周末夏夜,在住家不遠處的空地,跟大人一起搬著小板凳,坐在露天的布幕前,看過幾部所謂的「台灣新電影」,《油麻菜籽》就是其中之一。
記得當時年紀小,我並無任何思想資源的刺激,能夠仔細感受劇中,所展演的那些牢不可破的父權結構裡,充滿窒息感的婚姻、家庭、親子關係。
看到劇中由蘇明明飾演的文惠,因為跟隔壁學校(北一跟附中其實沒有很隔壁)的男生交往,貼心收藏知名不具的情書,被陳秋燕飾演的媽媽剪壞頭髮,強迫請長假,男生還因而轉學。當年只覺得這個媽媽也太嚴格了吧?讓優等生的女兒談個小戀愛到底是會怎樣啦!
單純天真的少年,著實羨慕可以請長假,不用去上學的文惠。請長假這種好康,大多是那些就算缺課,功課也能應付裕如,學業仍舊優異的人生勝利組,才能享有的優惠呢!至於我這種從小學開始,沒意外都是考倒數第一名的魯蛇(有意外也是到數第二),別說是請假了,只是想想也不行呢!
直到研究所時期,因為協助教研工作,逐漸戴上性別意識的眼鏡,亦曾數次重刷了這部電影,過往的羨慕,逐漸由恐怖的情緒所取代。
既是受害人後來也成為加害人的媽媽;因外遇惹禍上身,洗完門風之後,在家內無甚發言權,卻仍是父權既得利益者的爸爸;當年那隻沒肥到的豬,實則被重男輕女的價值觀肥到,屢次跑回家想調頭寸的長子;至於看似肥到的狗,也就是文惠,則根本沒肥到,就算再怎麼品學兼優事業有成,大學時期就開始幫補家用,也很少得到肯定,還得承受母親各種情勒與PUA。
母親搜出文惠藏在壁櫃裡的情書,借題發揮著噴張的控制慾,要求文惠坦白從寬,交代遞情書的男生是甚麼來歷:
起手式宣稱不會,那通常就是會。接著文惠就被完全不演的母親,撕毀了情書,剪掉了頭髮,強迫請了長假,初萌的戀情也無疾而終。又或是當母親無法再干預已是職場新貴的文惠,與當年的男生重新交往,以剪毀盆栽還作勢自裁為手段,來情勒女兒,控訴文惠翅膀長硬了不聽話了。
母親藉由溫情套話的伎倆,讓子女吐實,與放大絕喊死喊活的情勒模式,至今來看還是很有既視感,那這不就是許多曾經當過孩子的台灣人,共同的親子教養記憶,不是嗎?
在台灣從農業邁入工商業社會轉型的歷史背景下,作為戰後嬰兒潮世代的文惠,努力擠進一道又一道的升學窄門,成為擁有亮眼學歷與職場,且(看似)經濟自主的新女性,使得她得以走出與母親不同的人生,無須作為茫然順從的「油麻菜籽」,更擁有不須屈從的選擇權。
文惠究竟在經濟上有多自主?他從大學時代就兼家教,也去報社校稿,收入恐怕都進了母親的口袋。母親的台詞也提到:
搞不好母親每個月都會檢視文惠的薪資條,一項一項的詢問,例如津貼怎麼比上個月少?怕文惠藏了私房錢,有了錢就會想做怪。究竟文惠所能夠自主的經濟權有多大尺度?真的是不好說。
1980年代的台灣社會,對所謂「新女性」的想像,及女性如何實踐通往自由/自主的典範人生的路徑,與背後的價值觀,在片中被真切的演映:
努力讀書,成功被體制填鴨,當個升學主義下的考試機器,每個階段都考上公立學校的前三志願,不然還是只能當油麻菜籽,父母要你往東你就別笑想往西;出社會之後,才能擁有相較多數女性高薪且白領的職場;最後才有資格選擇不是勉強湊合的婚姻。
循著上述的路徑,女人走入婚姻家庭之後,人生理當就是幸福快樂了。這似乎是片中設定給女人的願景,既是最後,且最好的答案。其實電影沒告訴你的事還有很多。
1980年代,單身不婚,幾乎不會是女人的生涯選項,且配偶只能選擇異性,談論同性婚姻會被當成腦袋有病。女人一旦與自己心儀的「人選之人」共組家庭,無論成為全職主婦,或繼續作為職業婦女,都得包辦全部的家務與育兒工作,「家務分工」的議題根本沒有討論空間,男人的工作一定比女人的更重要,而且女人為丈夫與家庭所做的退讓與犧牲,就是那麼理所當然。
此外,現今社會熱中討論、反省原生家庭,或親密關係裡的所謂「情緒勒索」、「PUA」、「控制狂」這類情感操控的手段,在1980年代的時空,也幾乎不存在。羞辱創傷、不健康的親子互動,會無形中附隨著人走入婚姻家庭,也內化成為教養下一代的方式,你我可能都是曾經的受害者(無誤)。
以歷史的後見之明來看,無論是戲劇或現實世界的「文惠們」,在離開原生家庭之後,肯定要面對更多婚育的困境,更別說婚前或婚育之後的職場天花板。
1980年代以迄於今,電影數位修復版重映在即的2023年,台灣女性的生命經驗、性別意識,與對婚姻、家庭的想像、期待,業已經歷更翻天覆地變化。《油麻菜籽》劇中,那個對「文惠們」而言,最後且最好的答案,放置於今日的時空,早就走得不夠遠,不得不說,根本就是最爛的答案,也根本不是最後的答案。
母女倆幾經暗潮洶湧的情緒拉扯,在尾聲的劇情裡,始終溫婉不忍拂逆母親的文惠,終於鼓起勇氣表明嫁給高中初戀男友的決定,母親只能點頭成全。但是,當母親拿出封存已久的洋娃娃交給文惠時,那個不慎的跌倒動作,似乎仍在撩撥文惠內心的罪惡感。
母親不斷對即將出嫁的文惠說著:
母女倆在哭泣的相擁中,達成(貌似)相互的諒解,走入全劇終。
電影裡也沒有交代,擺脫油麻菜籽命運,走向新生的文惠,究竟活成了甚麼模樣?或許,另一部由蘇明明主演的電視劇,能夠提供觀眾一點思索。
從文惠一角卒業之後,蘇明明在2002年參演了台視慶祝成立40周年的劇集《四十有夢》,扮演一位敏腕女強人秋水,同時也是個有強勢控制慾的母親,她偷翻女兒的化妝品、檢查手機,自以為「為你好」的行徑,與文惠的母親可說如出一轍。
而母女的緊張關係之外,秋水還是個被娘家以各種名目情勒,索討生活費,無止盡填補原生家庭錢坑的人肉提款機。1980年代《油麻菜籽》裡的文惠,到了2002年,很可能就是《四十有夢》裡的秋水。
現實中的台灣女性們,早就走在超越《油麻菜籽》的路上,為了能過更好的生活,以更多元的角色,在多元的位置持續前進。女人可以婚(包括同婚),當然也可以不婚,也可以大聲說:
但是《油麻菜籽》劇中的女人們,受限於時代的保守、禁錮與壓抑,沒辦法這麼勇敢。所以,不管正放還是倒放,這部電影它就是恐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