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劇評｜忠於原作，但保有動畫改編的敘事魅力──獻給細節控的《天國大魔境》
文／尼可拉斯寒吉
說到被譽為「細節控」的漫畫家，石黑正數必定是大家會提起的作者。很難以單一風格來概括石黑正數的作品，如其代表作《女僕咖啡廳》是一部療癒又荒誕的日常作品，而讓動畫導演新房昭之都讚賞不已的短篇漫畫《外天樓》則是既搞笑又離奇的科幻懸疑作品，將這些多元風格揉合的恰到好處，便是石黑正數的作品受到讀者喜愛的原因。2018 年，石黑正數開始在《月刊 Afternoon》連載新作《天國大魔境》，儘管本作以後末世為題材、略顯黑暗的設定可能不適合每個人的口味，但只要願意投入其中，就絕對會被故事所吸引。
對於一部「不能劇透」的漫畫作品來說，吸引人的地方除了吊人胃口的伏筆，以及斷在心癢難耐之處的劇情外，莫過於作者想透過畫面傳達給觀眾的細節。在原作已經如此優秀的情況下，改編動畫是否能掌握其精髓便是讀者最在意的事。
對此，石黑正數保有開闊的心態。在《Animedia》5 月號的訪談中，石黑向動畫組表示：「如果直接照搬原作的話，就沒有做（動畫）的意義了。就算和原作的意向不同，請以導演和製作現場的意見為優先。希望動畫組做自己想做的東西。」
首次擔任導演的森大貴在接受媒體訪談時則提到：「我認為原著已經蘊含了石黑老師想要傳達的訊息，因此我根本不打算在原作的基礎上添加任何額外的（原創）訊息。對我來說，以不扭曲作品的形式傳達出來，是我們在製作動畫時的責任。」
他成功地做到了嗎？是的，而且超乎想像地出色。《天國大魔境》改編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處，身為原作作者的石黑正數在接受專訪時，亦是盛讚這部動畫（註一）。
那麼，森大貴是怎麼在動畫中還原原作魅力的呢？答案或許在他所運用的鏡頭語言上。透過鏡頭，他表達出作者想要傳達的意圖，讓畫面像語言一樣生動有力，透過分鏡的主題和變化，讓觀眾感受到創作者所要傳遞的內容。《天國大魔鏡》在這方面的表現實在是優秀的範例。
動畫開頭以「天國」為背景，放眼望去一片祥和，當學生們提到「外面的世界」時，鏡頭隨即轉換至貴留子和小丸所在的「魔境」：雜草叢生、建築龜裂，沿路瀰漫著腐朽斑斕的遺跡──這是大災難 15 年後的光景。而「大災難」是什麼呢？我們並不知道，但透過油彩作畫的美術背景和末日廢墟的建築，將本作的世界觀清晰的傳達給我們：在這部作品中有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漫畫基本上是黑白的，如果能夠適當地用顏色來表現角色所處的世界，包括背景、風景等，會變得非常迷人。我也有意識到這一點，因此，魔境是廢墟，而天國則是整齊有序的。我想創造一種動畫獨有的表現方式，以免破壞原作的形象。」──《天國大魔境》動畫導演森大貴
「動作場面在動畫中會更加顯眼，透過加入音效和動態效果，可以讓畫面更加生動，這也是我認為動畫化的意義所在，希望能在這方面投入更多的力量。」──《天國大魔境》動畫導演森大貴
故事開頭，有一段是貴留子和小丸被混混們勒索，在動畫與漫畫上即有不同的呈現方式。在漫畫中，兩人一起跳到旁邊的網子上，最後靠貴留子的手槍解圍；動畫中則改為小丸獨自撂倒混混，接著貴留子開槍警告混混們，以此壓制他們的行動。
《天國大魔境》採用雙線敘事，雖與漫畫的敘事手法不同，但交錯的呈現方式並不會使觀眾因為切換視角而造成混亂──實際上，讓觀眾猜不清時間軸，也是本作的一大特色。
「在製作動畫時，我們曾考慮重新排列時間軸，例如：在某一集中只描繪天國方面的故事情節⋯⋯然而，我們發現原作越讀越能感受到精密的編排。在魔境和天國之間切換的地方，時間軸必須被精確的省略，否則情節就無法成立。如果要補足這些問題，我們必須添加原創元素，但這樣做會使作品逐漸偏離原作的方向。因此，我們最終決定基本上遵循原作的進行方式。」──《天國大魔境》動畫導演森大貴
石黑正數所繪製的漫畫原本就充滿著細思極恐的細節和大小不一的伏筆，而森大貴透過他對原作透徹的了解，完美地運用了動畫這個媒介向觀眾傳達這些細節。在這部動畫中，幾乎每個畫面都有其獨特的含義，並且都對故事情節產生影響──如果導演特意聚焦在某個畫面，那麼他必定想要向我們傳達一些重要的信息。
＊＊＊以下包含對原作及動畫之重要情節的討論，請斟酌閱讀＊＊＊
由森大貴全權負責分鏡與演出的動畫第一集，將鏡頭語言發揮到了極致。
本以為是在末日裡探索廢墟的生存故事，卻冷不防地將鏡頭帶到了大雨中停留在八巢旅館上的怪物「食人者」。隨著劇情發展，貴留子與小丸來到了這間旅館，除了展現旅館外觀的鏡頭外，畫面特別帶到公告牌上的句子：「不提供食物與藥品」。
來到旅館內部，鏡頭先切到小孩的照片，再轉換至貴留子與老闆娘的對話，同時也突顯出一旁的照片；當貴留子詢問老闆娘有關食人者的消息時，老闆娘謹慎地握住一旁的菜刀⋯⋯
時間到了晚上，明明告示牌上寫著「不提供食物與藥品」，但老闆娘卻熱情地提供了食物給兩人。仔細看畫面，可以發現用餐時三人桌上都有餐具，但轉到水槽畫面時，有一份餐具是全新未使用的，顯示老闆娘並沒有吃那鍋食物，由此可知食物裡或許加了些什麼。
接著鏡頭轉到散落在旅館一隅的兒童玩具、書包，小孩照片前「生命凋零」的花朵，接著下一幕，便是出現在老闆娘面前的食人者。
這些細緻的分鏡都是漫畫所沒有的──動畫添加了漫畫所沒有的分鏡，不止讓敘事更加流暢，同時也讓動畫的細節更加豐富。
雖然第一集並未言明，但從這些鏡頭可以明顯看出老闆娘的異常及小孩已經過世的事實，並且足以讓觀眾推測出食人者和老闆娘是有密切關聯的。
除了怪異的旅館外，貴留子的行為也是一大伏筆。在洗漱時，鏡子上的裂痕恰好介於頭與身體中間，暗示著頭部的意識並非身體原本的主人；而貴留子看著鏡中的自己深深著迷的畫面與面對小混混時所說的「我是男的」相互呼應，看似睜眼說瞎話的伏筆一路埋至動畫第三集才被揭開：貴留子所說的並不是謊言。
動畫第三集不僅將貴留子的伏筆做收束，還同時開啟了新的鋪陳。例如，春希進行換腦手術時一閃而過的畫面──熟睡中的自己、兩個人交疊的手掌，最後是自己深愛的姐姐──暗示著原作後面的劇情發展；結尾出現的魚型食人者尚未點明真身，但在第四集馬上出現關鍵劇情，讓我們得以聯想其中是不是有所關聯？若僅從漫畫一話一話地展開，則無法感受到其中的緊湊與流暢感，這更讓人深刻體會到動畫編排的縝密與細膩。
在誤導觀眾這點上，森大貴亦選擇忠於原作、刻意為之。例如，藉由彌美姬這個替觀眾增添「關於時男這位角色的特殊印象」的關鍵角色來誤導觀眾她與時男的交情，同時也向我們傳達另一位角色士郎對彌美姬似乎有異常的關注？
至於原因為何，都要將作品繼續看下去才能明白。相信原作讀者都已經知道，而對於沒有看過原作的觀眾而言，亦可以從導演的鏡頭下觀察出其中暗藏的訊息──這正是我認為這部動畫最優秀的地方：透過畫面來說話。
「《天國大魔境》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解讀出各種訊息，同時也可以純粹當作娛樂作品來享受。這部作品有很多要素，包括災害、科技、性別觀點等，觀眾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關注其中的哪些元素。這也是這部作品的魅力所在。」──《天國大魔境》動畫導演森大貴
種種細膩的編排，讓整部作品更加有看頭，透過畫面來講故事的手法，實在太過迷人。尤其是當這些細節隨著劇情展開而真相大白時，那種發現寶藏的爽快感彷彿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對於細節控來說，《天國大魔境》動畫的表現絕對是一場誠意滿載的盛宴。
即使我已經讀過原作，也非常期待動畫接下來的表現，絲毫不敢遺漏導演在動畫中想表達的資訊。根據原作進度，我想動畫應該會停在一個開放式的結局。
看到這裡，你或許會好奇：「我沒有讀過原作，有辦法體會這種樂趣嗎？」請放心，當然可以。
《天國大魔境》動畫的編排不像漫畫一樣細思極恐，需要仔細閱讀才能隨著故事推進慢慢回收伏筆，動畫將一些伏筆、細節藏在畫面中，即使當下不理解或沒發現，導演亦會在回收伏筆的劇情處清楚告訴觀眾其中的涵意。不論你是原作讀者，或僅是恰巧點開這部作品，都能體會到這種不脫離原作且別出心裁的編排及敘事手法。
註一：出處為《Animedia》5 月號的專訪內容。石黑正數在訪談中多次讚美動畫：「製作組總是發來超級厲害的東西，讓我幾乎把可以稱讚的詞都說完了。」、「啊啊真是的，已經完全超越原作了，動畫幾乎全部都很精彩啊！」、「甚至想把動畫劇本拿來改成漫畫的分鏡草稿。重頭開始畫漫畫了。」
訪談資料來源（部分內容由作者自譯）：
全文劇照提供：部分動畫劇照作者自截／Disney+、IMDb、TMDB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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