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親愛的你:
書寫這封信的當下,窗外正下著暴雨,蜷縮在被褥間的我,聽著滂沱的雨聲,也正經歷一場內心風暴——腥風血雨——或許這麼說更為貼切。我總說,鬱症是不能問盡頭在哪的事情。只是,我的世界逐漸從好好地生活,變成好好地活著之後,我終於真正開始思考,好好地離開,需要做些什麼呢?隨口說出寫封遺書很簡單,但實際要提筆寫下卻突然不知如何下手。我還是想知道,我是怎麼離開的呢?大量的藥錠、刀片劃開的手腕?還是墜下時耳邊拂過的風聲、在溫暖熟悉的炭火中長眠?我曾和你討論過,若不是因為任何意外,我會用什麼姿態走向生命的彼岸?
第三十六次走出診間,還是拿了寫滿警語與第四級管制藥物的藥單,醫藥費每月破千已經是日常。SNRI藥物支配著我的情緒,每天兩顆蘿菲絲,腦袋裡的血清素與正腎上腺素被抑制回收,我才能每天如常運作——看起來多正常——大學拿了書卷獎,跑活動、當助教,責任心與行動力極為自律。每晚倚靠在宿舍淋浴間隔板上無聲啜泣,用顫抖的雙手掰開鬱利舒盼鎮靜劑的女孩,彷彿並不存在這個人們以為我是完美的世界。我不是沒有感到憤怒過,明明幾個月前能做到的所有事情,如今連要拿起床頭的水杯都費盡氣力;我不是沒有假裝自己沒有生病,只是面對人群時的心悸如此強烈,身體顫抖地需要攙扶;我也不是沒有自己停過藥,戒斷副作用排山倒海而來,那就像死亡硬拽著你的軀體,卻不願帶你逃離這該死的世界。
克癲平、美舒鬱、景安寧。醫生開的BZD類的藥物太安全了,看著數十次醫療紀錄的診斷證明「鬱症,復發」想像電影情節中吞下大量安眠藥,安然睡去就能夠獲得平靜,在現實裡幾乎無法付諸實現。只會讓身體老早就注定好的生存本能乾嘔出藥錠,或是迎來在醫院洗胃的所謂急救。但是,是否稍加承受身體的苦痛,還是比身心經歷的煎熬來地實際?
「靜脈在這裡,要劃深一點才行喔。」你說著,一面輕撫我手腕內側綻開的皮肉傷疤,那是多次刀片與指甲痕,破口再癒合後新生的粉色組織堆疊出的印記。泡在浴缸的血水中,身體只會變得浮腫,被發現的那刻,也許太對不起我僅存的虛榮了。「還是燒炭舒服吧。」你說,週年紀念日要送我一包炭,若這真的是我想要的。我最初以為你在開玩笑,但其實你很認真。我知道你心疼,親愛的,我都知道,我都想過了。或許離開,是最好的盡頭。
我曾預想過,這封信中會是滿滿的愛,這是在揮別世界以前,還能對生命說的最後一句情話,但這太不實際,也太美化我離開的原因。 我曾跟你討論過,「命」字的組成,是「人、一、叩」。你知道我多麼看重生命的豐饒,但同時,面對生而為人的離去,如今,我想就完滿在那一聲叩首。離開之於我,是感謝、歉疚,以及圓滿。如果是你,請將我的生命的最終分為兩半,混著文字的灰燼,我的靈魂將會一半上山,一半入海。因為是你,所以一定懂得我的臨終。我曾說過山勇敢,而海是自由,電腦裡、筆記中那些未曾公開的文字,是我存放部分靈魂的方式,只有將我的一切燒盡混合,只有這樣,我才能真正無懼且奔淌在這方滿載軀體的世界。
我相信我會在青霧繚繞的山林裡成為精靈,和前世的記憶相擁入眠。初春,輕吻一朵含苞的花蕾;化為薰風在樹葉的縫隙間與光影共舞;入秋後流連滿地落葉與旅人腳步的印記;嚴冬裡的大山靜謐,我能感覺清冷的空氣包覆我無形的軀體。我曾說過那天在山腰拂過臉頰的風,聽起來像山獸神,你知道我好喜歡《魔法公主》裡掌管生死的山林之神,每踩過一步就印出一片繁盛與枯萎。生長在山林中的靈魂會是勇敢的吧,我想,總要勇敢地擁抱屬於自己生命的繁茂與終結;勇敢地看待生命中來去的必然與意外。直至離開的最後一瞬,我都仍然相信那些不再被人們相信的物事存在,所以請你相信,我也只是邁向了前往下一座大山的路途。
或在山林,或隨潮汐漂流。年幼的大翅鯨浮出水面換氣、龐大美麗的生物在無際的鈷藍裡游倘、衝出水面鯨躍的壯觀,那些畫面你知道我百看不膩。在我為數不多的人生清單上,那項「與大翅鯨共舞」若仍未被消除,當你灑下我的臨終,請你相信,我將會圓滿我遲遲未實現的夢。廣袤溫柔的深藍色會將我包圍,一如墨水與血液混雜交融、銘刻在我脊椎上的那隻鯨,有一天,我會像莊子筆下,代替你飛上從未見過空中的汪洋,自由地化而為鵬離去。
當我離開,我會想要一個小小的告別式。我承認我有些虛榮,是不是離開以後,就能盡情享受被愛,不必再質疑自己是否成為一個足夠好的人,去值得那些愛的重量?請放上初診鬱症的那天早晨,你陪著我走在河堤旁拍下的那張照片。畫面中的我回眸,陽光穿透你口中我淺榛果棕色的眼眸,灑向身軀的光線幻出虹彩,我的靈魂似乎在那個瞬間變得透明,那是我離開後渴盼成為的模樣,將軀體全然地交付世界。
請把告別式辦地小小的,不需太多的儀式,過度繁複反而虛偽。在關係中也許心疼是有極限的,而我不需要過多的憐憫。我總認為,我對這個世界付出地再多、再情深,反射回身上的光線卻依然稀薄。我並非感受不到生命有愛,而是覺得自己既使活著,卻再也無法負荷這些愛的總和了。身邊愛的匯流使我之所以為我,我彷彿蝕著被施捨的愛的稜角而活,直到自己終究被磨地遍體鱗傷。倘若愛變成了必須承擔的風險,我寧願在離開以後,再獨自冒險。
如今,我仍無數次想像我的臨終,以及離去。無論如何,我知道,即使生命充滿苦痛與豐盛,在你讀到這封信之前,我還願意,願意好好地、用澄澈善良的眼神、該死地深刻地活下去。
祝好,不牽掛。
誠摯的
Y.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