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宗教產生興趣,開始於大學。
讀中文系時,時常被文本中超越性的思想所吸引,從老莊出世逍遙到王維坐看雲起時的淡然,蘇軾一蓑煙雨任憑生的自在,於人世種種悲歡離合,展現超脫的精神高度;又如屈原純淨魔幻的南方巫術傳統,到傳奇種種修道術法,宗教魔幻絢爛的世界深深的吸引著我,因而接觸各類佛道思想和各類心靈的教導。
蒐羅了五花八門的書籍、課程、工作坊,像是海綿般飢渴地尋找智慧與真理,與古往今來聖賢思想碰撞著,時而沉吟於吉光片羽,時而思索著某些宗教看待世界的角度,在不同的課程中體驗各樣的意識狀態,或醍醐灌頂,或與人交流著體會,在其中常有朝聞道夕死可以的感慨,心靈的滿足如同成癮般想再更多,徜徉在眾寶山中,感嘆自己何其幸運,可以輕易地接觸大量智慧的教導。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當時的狀態就像第一境界中「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獨自沉潛在知識智慧之海中,感受不同思想的迷人與深刻。
大學畢業後因為對宗教的興趣選擇了宗教研究所,學術視角下的宗教,有其嚴謹與體系的研究架構,和興趣相投的同學們學習經典語言、研究宗教現象、切磋著宗教理論,我以為,宗教研究可以使我如學者般清晰梳理各思想,使我更加趨近於真理。
而那些,就像蜜月期般,初入門的新鮮感會隨著時間過去,各個思想與思想和現實間,既有各自高光之處,有時也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而宗教的內核,往往涉及實修與戒律與教義,往往比世俗的法則更加嚴苛,且同一門派間,也常有各自的堅持與爭議,感覺像是平行世界般,許多思想之間存在著似合實離的鴻溝。
幾年之後,我迷失了。原本以為趨近的追求與理想,像是迷霧般不再清晰,學術研究只是像記者般,記錄著思想但不提供任何答案,而修行這塊,靜心、冥想、打坐只能獲得短暫的清明,並非付諸時間就能獲得成果,壞疑與矛盾充斥著內心,彷彿陷入虛無主義之中,而每一套體系都有一套解釋,但沒有一種解釋能夠解決我的疑惑。
在「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第二境界時,雖仍在路上,但有時不禁迷惘,在為伊消得人憔悴之時,是否能衣帶漸寬終不悔?
感慨雖然身處資訊爆炸,知識垂手可得的時代,但也處於佛教所說的末法時期,滿地明師但人人皆有空虛與迷茫感,教導豐富,但安頓者少,這迷人又破碎的後現代時期啊,典則不在,人人都是上帝的後現代時期,如何自我探問、自我建構成為重要的功課。
也許可以簡單粗暴的從眾,但那說服不了我,雞湯與速成的答案,只能短暫的自我麻痺,活成扁平的模樣,因為開始向靈魂的深處尋找,模糊而篤定的道仍在內在深深的吸引著我,在那些瞬間,觸摸到不動的內核時的安頓與敞亮,你知道最終你將成為他而不是一瞥。
求道從來不是A到B點的過程,而是向螺旋般迴旋的歷程,時而像是打回原點,時而開解某些心結,時而在暴雨連綿中嘶吼尋盼,時而空寂清安如光照大千,「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那不同於世俗追求只要努力就有收穫的道,整合、捨棄、不斷的修正求索,幾經嘔血的努力,而它卻在某些回眸中現蹤,照面的時刻了知不曾前進過。
在路程中,直視未知與深淵,直到光出現。
等待,坐看雲起。
直到某個瞬間——彷彿星辰俱落般,到達安靜之處,萬物在其中生滅,生死、有無都在其中而恆定著,體會著無比的自由、安全與廣闊。姑且名之為見性,名之為覺醒,覺醒之後,仍會退失,仍會回歸日常,生命中仍有矛盾的概念與內心未完的課題,但內在追尋的道,不再存於概念之中,而是刻進靈魂般,知道何謂悟後起修,目標不再是他人引路,而是內在光亮指引著了知將成為它的篤定感。
「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就像柳宗元始得西山一般,我的旅程也從此開始,我輕輕地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