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西格麗德.努涅斯(1951-)在遲暮之年所書寫的作品,談及生老病死,甚至有些老調的議題,卻能夠在此時脫俗而出,擊中我的心?
《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出版之前,她的第七本小說《摯友》獲得2018年美國國家圖書獎肯定,才總算是真正受到廣大讀者注目,台灣也如是。西格麗德.努涅斯的書寫關懷是龐大的,至少從《摯友》到《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她談的不是一則故事,她旁徵博引而又引線貫穿整個故事情節的,才是她真正想談的──關於文學的創作與閱讀,關於生死,關於整個生命的愛恨嗔癡,是青春與衰老,那不可避免的,是必須活過一次才能完整死去的生命。
生命,真的能簡單了當以歸納簡化各種關係的生成嗎?
痛苦,真的能感同身受而不僅止於旁觀他人之痛苦嗎?
書寫,真的能寫出重要的事來撫慰受挫不已的讀者嗎?
在眾聲喧囂的自媒體大量占滿每個人生活版面的此時此刻,她的文字反而顯露一種不求討喜的安靜與內斂,不迎合世俗的態度反而讓簡練文字更顯鮮明。年長的她以孤絕而堅定的處世哲學,醒覺觀察現世人間的苦痛與寂寞。孤身一人,生命的自始自終,而她試圖詮釋而又可能全然失敗的無止盡辯證之旅,便是人生這一場習得無助,所以,她努力保持幽默感,面對哀悼。
所以,你受了什麼苦?
第一部:旁觀他人之苦痛
故事從探訪病友開始,以陪伴作結,依循著西格麗德.努涅斯提供的線索推敲真相的全貌。饒富趣味的是,其中同時穿插一本虛構的推理小說,隱隱呼應著她堆疊許多看似毫不相關但隱隱關聯的對話、奇聞、軼事、閒談,讓讀者自行拼湊出應該了解的真相:關於苦痛的真相。
真相無法用一場傲慢的演講說服讀者。若以全知觀點的權威佈道,唯一人類要脫離苦海的方法,只能從現在開始積陰德:學習如何請求寬恕。若是如此,這故事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她坐在觀眾席最後一排,也能看見這故事被丟進垃圾桶,她不應是旁觀者,而是全程與人類共存亡的一員。
所以她開始說起一個個悲傷的故事,這些故事之所以悲傷,是因為苦痛蔓延在顯而易見卻被視而不見:失能的家庭、失德的愛情、失去青春的女人,而這些故事的敘述與聆聽之間,讓苦痛現形,讓罹癌好友的苦痛不顯尖銳刻薄:
大家面對癌症的唯一方法,她說,似乎就是把它變成英雄故事。活下來的人就是英雄,扣掉小孩不算,因為活下來的小孩是超級英雄……有些最廢的廢話還是癌友社群說的咧——把你的癌症當作上天的禮物、性靈成長的機會(一四九頁)
只想要「好死」,卻顯得逆游,兩位好友面對死亡的旅程,終於展開,而保證充滿樂趣。西格麗德.努涅斯打算以幽默的態度回應,真相是:女人的故事往往是悲傷的故事,不論是否符合世人的喜好,一群女人的故事,就是世界。
第二部:感受他人之苦痛
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看見別人受苦,想到這也有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另一種人則是想,這絕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第一種人幫我們熬過苦難;第二種人令我們飽受煎熬。(一八六頁)
讀者諸君是否在讀到這個段落時心裡微微一驚,擔心自己曾經犯過落井下石的低級玩笑?在陪伴的過程中,彷彿能夠轉移好友苦痛到自身情境,兩個女子以度假的美好偽裝了真正的目的,而再從死談回生,一旦出生就別無選擇必經無數痛苦,例如年老、疾病、死亡。西格麗德.努涅斯是當下厭世憤青嗎?或許曾經是,但現在的她,卻因時間而長出智慧去面對這些苦痛,而再次的用幾場荒謬的鬧劇結束這一回合:只是想要在某個宜人的夏夜、風景優美的小鎮、舒適的房子中優雅美好的死亡,到底有多難?
真相是:人生不是推理小說,不需要百轉千迴的伏筆與大感意外的結局,人生反而像是童話,不論說教意味多濃厚,幾種公式簡化得一目了然,但人性的糾結與掙扎,都因真實而成經典。
第三部:書寫苦痛的意義
故事的最後,西格麗德.努涅斯以身為作者的她以及自述者「我」兩種角度討論起書寫的意義。書中的「我」本想將這一切寫成日記記錄下來,但動筆前「我」已明白:
不管我最後寫出來的是什麼,最多也不過是旁枝末節,真正的重點則在我身邊一閃即逝,像門一打開就溜出去的貓,你卻連牠原本在哪兒都沒看到。我們口口聲聲說要「找到對的字」,卻永遠找不到對的字形容最重要的事。(二四一頁)
而更進一步的想,語言能夠造假、失真、空洞與避而不見真相,語言是人與人理解的最後一道橋梁若此斷裂,人類的許多苦難正由此而來。如同西格麗德.努涅斯書中特別劃出重點想讓讀者讀到的,正是一個個悲傷的故事讓生命不再只有迎合世人的樣貌,可以乖僻可以孤傲,可以理直氣壯的試圖重新搭起理解與傾聽的橋樑,可以重新掌握人性的掙扎,那就會永久流傳下去,就像童話故事一樣,透過老女人的口述而流傳下去。老與女人的集合,成為智慧的力量。
這不是陪伴摯友苦痛的個人故事,更像是一個悲傷民間故事集,死亡或許是所有一切的終點,卡夫卡認為,生命的意義在於它會停止,卡謬認為,生命的意義則是為了不自殺而做的一切,而西格麗德.努涅斯認為生命的意義,是關於愛和榮譽和憐憫和自尊和同情和犧牲的故事,而重要的是:
西格麗德.努涅斯時而詼諧、時而酸言、時而難搞、時而真摯的祝福讀者,被迫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們,都要活得像個童話,即使人生戲路老套,但歷久彌新,而不要活得像個推理小說,因為,生命的真相不會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