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福音給高棉人,通常以聊天的形式開場。
高棉人聊天,沒禁沒忌,話匣子一開,天窗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也開,有些國家地區會顧慮而避諱的話題,比方年齡、外型、收入、債務、種族、家世...,甚至病史、婚姻...,高棉人都能鞭辟入裡、毫不藏私,侃侃而談、大公無私;你家、他家的事,都是我家的事,一併入列、才不見外,口沫橫飛、臉不紅氣不喘。雖然無邊無際、聊到上天下地,可是再怎麼拉東扯西,高棉人不會主動聊宗教。
我怕踩紅線,請教高人無數、願聞其詳,得到的答案高度一致:對高棉人來說,宗教是生活家常,是食衣住行、是生老病死,照做就對了,聊蝦米;重點來了—大家的宗教都一樣,有什麼好聊的?
我大惑不解,腦袋卡卡!怎麼會大家的宗教都一樣呢?柬埔寨憲法賦予人民宗教自由,世界各大宗教在柬埔寨都找得到:印度教就別提了,不用上窮碧落下黃泉,吳哥窟就是在場證明,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天主教十六世紀進來插旗,法國殖民期間 (1864-1953),如入無人之境,大搖大擺、登堂入室;基督教進口一世紀,眼下遍地開花、奼紫嫣紅,我們不就正在大鳴大放、花枝招展嗎?占族信伊斯蘭教更是從來不低調、清真寺到處看得到。事實擺在眼前,誰也推翻不了!我納悶是有道理的。
可是,數字會說話!根據維基百科,高棉人自稱是佛教徒的比例至少百分之九十,甚至達百分之九十七,排名世界第一。原來,佛教以外大大小小宗教在柬埔寨的信徒總數,所有整數零頭通通加起來還四捨五入,勉強湊到百分之三!打群架都這麼難看了,就甭提單挑惹。任何一個宗教在柬埔寨嗆聲佛教,都保證立刻被打趴!沒得比!不用比。
難怪高棉人一提到宗教,膝反射「高棉人就是佛教徒」,然後就報告完畢。這個論證成立後,再往前推一步,就合理化「高棉人都是佛教徒」,一桿子打翻。
人數取勝只是結果,但是原因呢?高棉人到底是怎麼成了佛教徒的呢?
在尼泊爾,「如果你是真正的佛教徒,你家裡就會有一串菩提子念珠」;在柬埔寨,不用念珠,兩個方法讓你成為佛教徒:
當然,這跟誰先來、誰後到,絕對有關係。印度教在柬埔寨開天闢地、旗開得勝,佛教隨後就到,然後落地生根,不!走!了!後發先至,取而代之是早晚的事。後來的挑戰者,比方天主教、基督教,輕移蓮步慢吞吞,已經遲到了,還以牛步龜速移動,加上人丁單薄、後繼無力,無論吸睛度、場面調度,都不是佛教的對手。佛教在柬埔寨所向披靡、鋪天蓋地,只好橫著走。
對任何一個高棉人來說,打從一出生,所有人都告訴你:「你是高棉人」,你就這麼成了高棉人的。然後,所有你認得的高棉人都異口同聲自稱佛教徒,只有一個聲音、沒有雜音,人云亦云、眾口鑠金,長期洗腦、不用思考,也就不用懷疑,天經地義「高棉人就是佛教徒」,從經驗認知層級加值成為絕對真理檔次!落實在生活應用,基本上就是從眾,在同一顆泡泡裡,亦步亦趨,哪裡人多、就去那裏,跟著群眾就對了,還用問嗎?比方:逢年過節去廟裡...
可是,事實真是如此嗎?當高棉人說「高棉人就是佛教徒」的時候,到底甚麼意思?
高棉文沒有〝佛教徒〞這個字。
中文意譯「高棉人就是佛教徒」的高棉文原文是ខ្មែរកានសាសនាពុទ្ធ។ (高棉人守佛教) 或ខ្មែរចូលសាសនាពុទ្ធ។ (高棉人入佛教)。高棉文以描述性片語 អ្នកដែលកានសាសនាពុទ្ធ (守佛教的人) 或អ្នកដែលចូលសាសនាពុទ្ធ (入佛教的人),作為〝佛教徒〞的同義代名詞,關鍵字是動詞〝កាន〞(守) 守誡命、〝ចូល〞(入) 入教門。
這個定義〝佛教徒〞的片語,沒有〝神〞,只有守〝誡命〞!顯然佛教教義裡,〝誡命〞的地位高過〝神〞。或者說,〝誡命〞是顯性的,是白紙黑字、昭然若揭的,必須直面正視;〝神〞是隱性的,是撲朔迷離、若隱若現的,可以呼攏矇過去。
這個說法同時指出,高棉人賦予宗教信徒的識別碼是守〝誡命〞,成為哪個宗教的信徒,就守那個宗教的誡命,基本上不干〝神〞的事,所以,〝神〞可以在一邊涼快休息。這裡也可以清楚看出,守佛教〝誡命〞是識別佛教徒的唯一認證,例如佛教的五誡、八誡、十誡...等等。
〝誡命〞是給信徒守的,那〝神〞呢?高棉佛教徒守佛教誡命是肯定的,可是,他們跟〝神〞是什麼關係?有來往嗎?如果有,又是怎麼來往呢?
探究高棉佛教徒跟〝神〞有沒有來往、甚至如何來往之前,有必要先弄清楚高棉人對〝神〞的態度。
對高棉人來說,所有肉眼看不見的魂魄靈體,比方天使、鬼怪、神明,在高棉人的分類系統裡,算同一掛。而高棉人對待這一切神鬼,所使用最正面的動詞是គោរព រាប់អាន。គោរព是尊敬、រាប់អាន是交情好、投緣、合得來;兩個字連用,泛指所有人際關係當中比較親密麻吉、相親相愛、互相欣賞,因此歡喜結伴、往來互動頻繁者,適用所有親朋好友,不是神明限定。
高棉人形容人際關係的遠近親疏,分三個等級,對鬼神也適用:
可以這麼說,高棉人把神鬼擬人化,高棉人跟人怎麼來往、跟神鬼也比照辦理。
既然高棉人對人、對鬼神,一視同仁,都以廣結善緣為前提,與〝誡命〞無關,這麼一來,其實並不需要貼上宗教的標籤。到底甚麼時候才開始有「高棉人就是佛教徒」的說法呢?
當生活環境裡只有佛教,也終其一生沒聽過別的宗教,所有人在一個同溫層,宗教的確就是生活家常,是食衣住行、是生老病死,照做就對了,哪裡需要大張旗鼓、大聲嚷嚷。
直到其他宗教進來敲邊鼓、窸窸窣窣,吹皺一池春水,高棉人的宗教認知被打擾、甚至受到衝撞,意識到宗教差異,「我是佛教徒」的概念才開始冒芽;當衝撞持續,進而導致失衡,面對選邊站的挑戰,需要表態,初生的概念具體成形,長得有模有樣,還能說出個道理來,高棉人和佛教徒漸漸畫上等號。
具體時間點,合理推測從十六世紀天主教來敲門,高棉人的信仰體系第一次有異形入侵,估計那時候還不成氣候,呈現的是小蝦米對大鯨魚的態勢;直到二十世紀初基督教來亂,持續不間斷、強度不曾遞減,輸入明顯有別於佛教建構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高棉人的宗教意識被啟蒙,高棉人對於佛教和自身的相關性,開始尋找連結點,由點而連成線、由線而形成面。
九零年代制定新憲法,確定君主立憲的政體,同時設立國教,讓宗教不只是精神依歸、或心靈寄託,而是植入國族認同的DNA,對國民來說,就是自我意識探索的正本清源。托國教的福,「高棉人就是佛教徒」,驗明正身。
這個說法如果經不起考驗,應該也會曇花一現、隨風而逝?或者束諸高閣,逢年過節呼口號、聊備一格。可是並沒有。為甚麼高棉人吃這一套,而且直到現在還是朗朗上口、很溯嘴呢?
不只是洗腦成功、也不僅止於西瓜偎大邊,「高棉人是佛教徒」這個說法之所以成立,而且歷久彌新,到了堅若磐石的地步,除了跟歪果仁別苗頭,還可以從情境脈絡去探究:
傳福音給高棉人,他回你一句:「高棉人就是佛教徒。」別被他們嚇到,如果哪天熟了,他們會老實告訴你:「我不知道ㄟ,反正就是跟著做。」所以,如果你已經知道它們的秘密了,你可以選擇不為難人家,不要動不動就問人家為甚麼這?為什麼那?你的不恥下問,是他們的找碴!問那麼多幹嘛!他不是不願意分享他的知識淵博,只是開不了口說:「我不知道。」
所以,高棉人就是佛教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