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隻貓咪叫Tommy,是姐姐送我的,當時我16、7吧。
面對白毛藍眼,高顏值又會撒嬌的小公貓,我一見鍾情,毫無招架之力。
Tommy出現在我家徹底破碎的時候,當時我已無家可歸,一貧如洗。如果不是考上大學,根本連能去哪紮營都不知道。
「家」對我來說只是一方屋瓦,能棲身就行。可是看著乖乖伏在袋子裡被我帶出來的小貓,心想總不能讓牠跟我吃苦。
可以說,如果不是為了Tommy,我可能,就放棄了對生活的追求,沉淪下去。
可是當時的我,太窮,也太喪志了。在我連身份證都沒有,卻還沒成年的靈魂暗夜時,我甚至有意躲藏,不想被社福團體找到。更不要說去獸醫院幫貓咪結紮,我也不想看見可能付不起的帳單。
窮困讓人變的自私且愚昧,那樣的我害死了Tommy。我怕公貓隨處亂尿,把牠用一根長長的繩索放養在陽台,限制牠的行動。
問當年的我知不知道有可能會害Tommy被繞頸致死?我其實想到過,然而這點直覺,還是被那點僥倖給壓了下去。
從小我就發現,我的直覺一直是對的,只是我不想承認。直到我發現Tommy被吊在陽台的屍體。
我把Tommy僵硬的身體塞進紙箱裡面,跪著磕頭哭道:
「是我不好,說怕你亂尿尿才栓著你,但其實就是我沒有好好照顧你。如果你願意原諒我,下輩子變成女生回來,我一定照顧你一輩子,保你衣食無虞。」
我後來就瘋了。
住在隔壁的男大生說我的哭聲持續了好幾天,我不記得了。
系主任說我蓬頭垢面地哭著求她借我錢給Tommy安葬,我也記不清了。(但我有還)
甚至連我當時最好的朋友說她天天來盯著我吃飯睡覺,可我全無印象。
她說她當時對我很失望她覺得我好像只是行屍走肉,趕著做完剩下的事就能去死。
我的確就是那麼想的。
那段時間我只記得上完課打完工,一定去網咖玩到能倒頭就睡才回家。
沒有Tommy等我的家,只是一方刑場。回家對我來說,除了洗漱睡覺,就只剩自責和想念的輪番鞭撻還有點意義。
失去Tommy那段時間是我最深沉的靈魂暗夜,它最可怕的並不是走不出去,而是我不想走出去。
我親手害死了重要的家人,生命如果有意義,為何不能是給牠償命?
只是我死了牠也不會重生,償什麼呢?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三個月,我夢見了Tommy。很簡短的夢,牠跟我玩著玩著,便趴下來睡著不動了。但旁邊有隻半個手掌大的小小貓,尾巴分岔,成Y字型。我捧起小貓,夢就醒了。
完全不曉得夢境的涵意,又是一個前往網咖的夜路,一隻小三花攔住了我的路。
按說像牠這樣半大的小貓都會害怕人類,牠非但不怕,還直接往我腳邊蹭。
我想也沒想就抱起三花回家餵。
隔天一去給獸醫看,女生,大約三個月大。
「如果你願意原諒我,下輩子變成女生回來,我一定照顧你一輩子,保你衣食無虞。」
雖然我自稱是活在天意裡的人,但我從來沒想過自己連養寵物都得看天。
看就看吧!老天您此後就是我男神女神美神,好看一直看!
謝謝您把Tommy送回我身邊!哦天她不惜變成女生,還流浪三個月然後一眼認出了我,特別回來找我撒嬌,太為難她了!心疼啊!
網咖店員:「咦那隻貓咪不見了。」
我:「哪隻?」
網咖店員:「就是那隻見到誰都會去撒嬌騙罐罐的三花啊。」
我:「……」
我說她是Tommy轉世牠就是!不然她撒嬌那麼多人怎麼就我肯抱走呢!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Tommy回來的場景,然而等到她真的回來,我卻重新給她取名叫琪琪。
琪琪跟Tommy,從性別、到外型,再到性格,不說完全不像吧,只能說是毫無關係。
琪琪完全不會撒嬌賣萌,她很聰明很現實,還會挾怨報復,玩輸了趁我不備,狠巴我腳踝就跑。
要說她和Tommy唯一的共通點,就是都會在我回家時跑來迎接我。
隔壁男大生:「毛毛,我回來了,妳在哪裡~有罐罐哦~」
琪琪立馬衝向陽台跑到隔壁迎接,留下爾康手的我:「等等!毛毛是誰啦!」
我常在想,琪琪可能就類似被拐賣的婦女,而我就是拐了她的窮山民。她才不需要我抱走牠,在這城市裡牠自己就能活的很好,比我要好的那種。
這點從無論我搬去哪都會有鄰居跟我說她有多可愛,而且還會不請自來的串門子,搞的連不養貓的鄰居們都買了糧食罐罐等她上門,可見一斑。
樓梯間有專門給她準備的水碗,有次我回家還發現家裡多了一袋煮好的魚塊。
到底我的鄰居們都是些什麼人啊!
我一直覺得琪琪跟我的關係,像是虐文裡的霸總夫妻,沒有相愛只有相殺,火拚完她就趁我不在,跟左右上下的老王們卿卿我我。
直到琪琪有天不知道從哪裡抓了一隻活的綠繡眼回來,在剛睡醒的我面前表演了狩獵撲殺。
鳥兒驚恐不已,一邊慘叫一邊撲騰,在我房間上空轉著,然後一邊脫糞。
我也驚恐不已,一邊慘叫一邊撲騰,在我房間地上轉著,一邊阻止殺氣騰騰的琪琪把鳥一口咬死。
溝通師:「她說她覺得妳很笨,沒有生存能力,想教妳打獵,才不會餓肚子。」
我:「……」好吧,我當她是妻子,她卻想當我老娘。
錢都花下去了,也許我該弄清楚她的喜好什麼的:
「妳喜歡什麼玩具?」
琪琪:「活的老鼠。」
我:「這不行,換一個?」
琪琪:「活的蜥蜴。」
我:「這也不可以。」
琪琪:「活的鳥。」
我:「能不要活的嗎?」
琪琪:「那不就什麼都不行,不行還問!」
我:「……」
我不信邪,不是很多人都說寵溝師不一定是對的?我買了一隻發條鼠,興奮地轉給琪琪玩。
琪琪看著隨地亂轉的塑膠老鼠,用餘光斜斜睞我,大寫的鄙夷。
那目光竟有聲音:「愛玩妳去玩。」
琪琪一輩子,我就幫她請了三回溝通師。除了被鄙夷那次,再來分別是她晚年罹癌時,和她過世前一週。
第二次,我告訴她,她得了癌症,我會盡力救她,但她可能會死。
我聽寵溝師說主人的情緒常常會影響寵物的身體狀況,琪琪告訴她我常常在為工作與生活焦慮甚至憤怒。
我:「可是我從來沒有對她發怒或罵她。」
寵溝師:「那是能量,不需要妳表現出來,牠們就能感受到。」
我問:「如果我能克制我的情緒,琪琪是不是就會好?如果沒好的話呢?」
哪知琪琪回:「那妳就好好道別啊。」
我:「我想問剩下的時間裡,妳有沒有什麼願望?想出去玩嗎?想吃什麼?」
琪琪:「我只希望妳好好照顧自己。」
我作夢也沒想到會被貓咪訓話。這不科學啊,她不該說些馬麻我好害怕我不要分開嗎?怎麼可以比人類還冷靜悠閒?
第三次我又換了個寵溝師,我說,我盡力了,可是好像真的救不了她,我很抱歉。
琪琪:「這就是妳的問題了,不要老覺得什麼都是妳的錯。妳該好好吃飯、睡覺、少照點鏡子,妳怎麼照都沒有我可愛的。」
我:「不不不,我不想被訓話,我只想完成妳願望。」
琪琪只說,她不喜歡房間的擺設。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盡可能的待在家,硺摩著她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也是為了不知何時來到的死亡,我希望至少在她走的時候,知道我在旁邊陪她。
她開始不吃不喝的時候,我明白了為什麼她不告訴我想吃什麼,想去哪玩。
那是寒冷的冬天,我把她抱在懷裡,希望在沒有供暖設備的房間裡溫暖她。可是她像個頑固的長輩,嫌丟臉,用盡力氣把自己從我身上推開。死也不給抱,物理。
只見她撐起顫抖瘦弱的身體,在房間裡四處梭巡著,想找什麼,最後也沒找到,只能無奈地窩在浴室的角落。
和她走過十幾年的我一下看懂了。
她想找一個隱蔽的角落,獨自走完最後一程。
可是我當時囤了好多東西,八坪不到的地方哪哪都塞的滿滿當當,連桌底下都疊著箱子,她才只好窩在冰冷的浴室。
「我不喜歡屋子的擺設。」
我哭著把她抱回床上,說最後一樣了,妳等著,我把剛到貨的暖風扇給拿回來,屋裡就會舒適點的。
可等我拿著暖扇回來,她已經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有某種直覺,也許她等的就是我不在的那一刻。
身為一個驕傲了一輩子的長輩,她大概覺得讓我眼睜睜看著她走,落面子。
所有的溝通師都說琪琪是他們遇過最像人類的貓咪,也許下一世她就真的生而為人了。
我相信了,琪琪剛走,我就立馬約了一個也是貓控的塔羅師,端的就是當場抽牌,憑我那微薄的塔羅知識,至少能看出對方有沒有太唬爛我。
我朋友命理師(a.k.a.命案現場清理師)說,斷氣的八小時內她還能聽見,我可以幫她梳毛跟她說話。八小時後再來接她。
於是我開始瘋狂地擼貓。一邊跟她道歉,說這一世我完成了對Tommy的承諾,可是我依然不是個好主人。讓她一輩子都在為我操心。
我想琪琪走了,我就再也擼不到了,現在要擼好擼滿不留遺憾。
但越擼越難過,她逐漸失溫的身體和逐漸混濁的半開眼睛、再也收不回的舌頭,都讓我清楚意識到她真的走了。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肯停手。
直到我突然感受到一股不屬於我的、忍無可忍的煩躁,我才停了下來。
以最後的道別來說,琪琪忍了很久。她平常不是很喜歡我亂摸她的。
我把占卜約在琪琪的頭七。
占卜師問:「琪琪,妳現在在貓星還好嗎?」然後翻出一張卡片。
寶劍六。
占卜師:「她說,很忙沒空。」
我:「……」
占卜師:「她完成了陪伴妳的任務,現在正馬不停蹄地接了下一個。她說如果妳真的有需要她會來看妳,但現在很忙,沒空。」
可惡,就這麼一張牌,卻真的是琪琪的風格,結果我還是不知真假。
後來我狠狠地斷捨離。
衣櫃從三個減到剩一個,不用換季,還超空的。不用的東西全部捐掉丟掉。
我花了幾個月才整理好。穿不完的衣服、用不完的保養品、不明所以的小家電……我還曾經為了想買某些物品和客服大吵,然而買回來之後卻放到我自己都忘記。
我明明有了那麼多,卻還是為了沒有、不夠而焦慮。
物質也是、容貌也是。
如果Tommy在我最窮困潦倒的時候教會我什麼是再窮都不能沒有的;琪琪則是在我最富有的時候教會我什麼才是我最需要的。
我的前半生,一直在與匱乏拉扯。
然而教會我這一切課題的貴人,竟然是兩隻貓咪。
莫非活在天意裡的人連貓咪都不是隨便養養,只是養起來很隨便?
我邊寫邊望向身邊的塔塔。
塔塔是命理師塞過來的橘貓,來歷很有趣。本來是養在命理師家裡,可是因為他家有很多貓咪了,塔塔會跟別的貓吵架。後來命理師的父親罹癌,他母親深信貓會招陰,年輕時見證過貓叫了一晚上,隔天就把得癌症的姑姑給喊死了,堅持要把貓咪們送走。
我說:「萬一你父親走了,你母親會不會就把塔塔要回去?」
命理師:「不會,塔塔之前得我媽疼是因為只有牠會把我媽做的菜都吃完。她做的飯超難吃,連我都吃不下去。」
看著我做飯時激動不已的橘貓,我一陣無語。
天意把塔塔送到我身邊,這次我準備好成為一個好主人了嗎?我不知道。
我只希望下一次的離別也能好好的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