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選07-921震災後災民及現場救災人員主體性意義的探索~2

2023/09/1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那「災民」到底是指哪一群人呢?從前段對「災民」舉隅的類別中所指涉的人們,或多或少被政府及社會一般人認定為「災民」,因為政府針對921地震所提出對「災民」相關的補助措施或是社會團體對「災民」的援助及關懷或多或少都會通達到他們。但是仔細思考便會發現,所謂「921地震災民」並沒有清楚的描述輪廓,但可被廣泛地理解或嘗試定義為「因為921地震而直接或間接受到災難的人們,而這些災難是發生在人們身體上或(及)心理上的負向事件。」在上述定義的觀點底下,只要是921地震所引發的心理及身體負向效應,都可視為是「921災民」的標記。但是在這樣的指認「災民」的概念之下,是一種由上而下的想當然耳的設定,除了前述所提及此一概念底下指涉的人們之間的岐異性相當大的問題外,其定義的劃定也就先預設了受災者主體性意義世界的邊界(比如說預先認為「921地震是一個負向事件」的邊界),而縮限了研究發現的可能性。

在此,本研究運用詮釋現象學的取徑,首先對「災民」的定義問題進行「存而不論」,先擺置一旁(受訪者的選定先交由「台北縣政府社會暨心理關懷站」來排定,見前述「材料與方法」),並暫時以「受災者」代替「災民」的稱謂。嘗試由受災者的敘說資料中分析其災後心理世界演化的情況,我們發現由「劇烈的現場經驗(家屋損毀)」及「親屬的罹難」兩者可以做為受災者所呈顯出的心理版圖上的分類點,換言之,受災者是否經歷到地震當下生死交關的時刻(在我們資料中通常伴隨著家屋的損毀)在災後的心理生活佔有重大的地位。同樣地,受災者的親屬是否罹難也在受災者的災後心理世界深深地烙下刻印。前者的發生在屬性上是當下立即的、需要身體直接行動的、個人私密的,因而呈顯出災難對受災者身體安「身」於世的直接挑戰;後者則跨入受災者個人深度的心理領域中,彰顯災難對於「人在關係中」(being-in-the-relationship)的破壞,亦可說是對受災者心靈安「生」於世的劇烈憾動。

在保有前述兩項的認識後,現在我們要依循著受災者的敘說資料,以多方並陳的方式,嘗試沿著時序向度詮釋受災者災後主體性的意義世界,揭露其心理世界的演化概況。

 

第二節「災難時刻」- 安「身」於世的暴轉

回到1999年9月21日凌晨1點47分12.6秒‥

 

2-1 那一刻

「那一天晚上啊,我就,趕功課所以趕的蠻晚的,然後像說,等,就是~,想說先睡一下(笑)再起來趕好了,然後,就睡到一半的時候啊,我就突然覺得整個床在搖啊,然後那時候還搞不清楚什麼情況啊,我覺得很生氣啊(笑),誰到底在搖我的床,然後我就爬起,就是還沒,還,來不及~起來就,就是,整個,就覺得整個人都往下陷哪…」(case11;p1)

 

就如同許多之前的夜晚,9月21日凌晨的前一時刻本來還在趕功課,計劃先睡一會兒再起來趕,睡夢中卻突然被搖晃‥。

地震最先與人的觸接是由一種身體感的形式加以傳遞,先是劇烈地搖晃,這種劇烈的搖晃毫無任何前兆,也無可預測,是一種「突然」的性質。因此,地震的施達最初是由一種無法預測,無法控制的身體感受所呈顯。

並不是每次的地震,都會造成災難,更確切或客觀地說,人們由先前的經驗知道,多數的地震對自己造成實質傷害的機率並不大,但是在實際上,人們總是無法預知地震的規模與強度,也無從得知是否會對已造成傷害。受災者在回想地震發生的時候,她描述到自己感到不對勁的時候的念頭:

 

「那我就,很早就睡覺,一醒過來,欸,奇怪不對勁,我又我又再起來,(P2)其實,嗯,起來之後,又,因為我房間床鋪旁邊有放有小沙發,啊我覺得不對勁的時候,我是不是要出去?我想到那時候住五樓嘛,我說,出去來得及嗎?然後,只是這個念頭而已啦,想說那乾脆到客廳來,客廳我的餐桌很厚,想說,躲到餐桌下好了,只是個念頭根本來不及想,蹲下去了,抱著頭,就下床來,抱著頭蹲下去,可是那個剎那我就不知道了,就這樣碰一聲,好大一聲,到底是爆炸呢,還是說房子折斷的聲音,根本,只知道我自己清醒過來了,整個就翻過來了,床,倒過來了,我剛好被床這樣被壓一個角落,就是,被一個三角的角落,啊冷氣剛好砸到頭頂上,自己清醒忽然間,還、還是很,搞不清楚自己那,怎麼會是這樣子狀況…」(case7;p1)

 

「我是不是要出去?」、「來得及嗎?」。當在這種無法預測及控制的身體感的持續劇烈的晃盪之下,人們開始進入一個非常特殊的處境,身體面臨極大的危險,而心智的操作突然與自己的身體產生很大的裂隙。這樣的處境其實是與我們的日常生活處境完全相反,平日我們生活著,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得沒事,而讓我們常常遺忘自己身體的存在,比如說我們看電視、認真地打電腦、與朋友聊天‥等,我們的身體與我們自己貼合著很緊,與身體的一體感讓我們感到自在無慮,對自己能存活到下一刻並沒有絲毫的疑問,也認為自己的身體行動就是依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自己對自己身處於世的身體是清晰且自明的,而只有當知覺到身體的破損時(生病或受傷等),才突然發現身體的存在,這種發現也顯露出身體與心智間的相互剝離,換言之,當地震發生時,由於擺盪的身體感面臨危險,人們進入一種意義混沌未明,身體與心智產生極大裂隙的處境。這種處境以極短的時間,毫無預警的方式襲來,剎那之間截斷人們生活的慣性。

在這一刻中,人們往往「還搞不清楚什麼情況」(Case11)、「搞不清楚自己怎麼會是這樣子狀況」(Case7),人們頓時失去與熟悉世界的聯繫,也喪失自己置身在環境中的清楚定位,一位受災者描述她從崩塌的家中與家人一同逃命到附近的國小操場,起先她認為「一開始以為是我們自己的房子倒了」,又說「那時候我們還不曉得說到底是發生什麼事」,在稍後她說:

 

「然後後來覺得,ㄟ?學校怎麼人越來越多了,就是以為說大家是去躲地震,結果,後來到天亮了就眾說紛紜哪,大家就說,啊,那個博士的家,哪一棟倒了啊,齁,啊什麼ㄟ沉到地下室怎麼樣啊結果,每個人講那個的方式都不太,我們大概差不多第一,隔天的隔天我才真正曉得說,我們是被c棟壓垮的,……,922,那天我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case6;p2)

 

「922,那天我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也因此說出在「那一刻」個人定位的曖昧性,在災難的那一刻中,人們從安身於世的狀況中迅速地滑落出來,由意義所串起的心理世界暫時被抹去,其當下的知覺場域及心思都在面對現場千變萬化的狀況,持續而來的處境是對身體安危的挑戰,換言之,當時的心理狀況完全縮限及專注在個人如何逃離當下的處境,而身體的反應掌控了整個人,如受災者個案11繼續說道:

 

「然後我就是攀住那種,因為我們那時候是睡上下舖啊,然後我就是攀住那個欄杆,然後,等,就是,可能是主震吧,就停了一下之後,我就是,爬那個,旁,那個旁邊那個柱子啊,往上啊,然後那時候因為,我我(笑),老實說我還不瞭解那時候是地震,然後我是覺得我,嘴裡吃了很多沙子啊,然後就一直吐啊,然後,等我爬起來的時候啊,摸,摸摸摸,然後就覺得,欸,怎麼會這樣子」(case11;p1)

 

為了保護住身體,身體必然有所行動,雖對目前處境的局勢未明,但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離如此的處境,我們看到受災者如何描述自身的行動。在這樣的行動當中,往往伴隨著許多深刻的知覺與情緒一同進行,而這些深刻的知覺及情緒也是幾乎完全背反日常生活的處境,我們來看個案2描述當晚的狀況,

 

那一天晚上齁,我本來那一天晚上是…之前是跟老公吵了一架,然後吃了、吃了差不多一兩顆安眠藥,我就想要跑去睡,就跑去睡…到半夜的時候,忽然有…我老公把我搖起來,說地震地震,那我當初想出地震也沒有什麼啊!平常也在搖,他說這次的地震不一樣,然後我就趕快起來,結果看到那個…就是整個…牆啊!然後…牆壁啊!怎麼都已經變形了,然後又聽到批哩啪啦的聲音,然後…我兩個兒子也不知道在哪邊,然後…忽然我老公就喊了一聲:房子倒了、房子倒了,結果我老公在哭,我也跟著哭了,後來我兒子、兩個兒子也哭了,可是我們找不到他們,我們就循著他的哭聲,從那個床、床底、床板裡面把他拉出來,結果兩個小孩子就救出來,救出來結果我老公腿斷掉,然後我的頭部又崩…我頭部受傷,‥」(case2;p1)

 

「地震也沒有什麼啊!平常也在搖」道出人們當時還認為是一般處境,但當個案看到牆壁「怎麼都已經變形了」、以及「又聽到批哩啪啦啦的聲音」,這種深刻的知覺伴隨著的身體感隨即迅猛地把人們拋擲到另一個處境,馬上從「續生」移置到「瀕死」的可能性,懼怖焦慮躁動的情緒也連帶襲來,大夥一下子哭成一團,身體瀕臨被消滅的危險。在這當兒,逃離的反應油然而生,求救的呼喊也隨之響起,受災者個案2繼續說到:

 

「結果後來等了好幾…好…應該不曉得我也不知道多久,就有一個救難人員上來,他就就…我老公就說,趕、叫我、麻煩、一直喊救命救命這樣子,然後救難人員過來的時候,我老公說我老婆頭一直流血頭一直流血,流不止了,可不可以先救我們,結果我們下來,結果那個救難人員就先把我兒子抱下去,再來的時候他就叫我,牽著我要下來,可是我血流的…我已經走不動了,他就跟我講了一句話,妳如果要活命妳就自己走下去,因為那個階梯只能承、承受一個人的重量,結果我就走下去,走到最後說我真的走不下去了,就”啪”好像…摔到地下去,再來就是被送到救護車上面。」(case2;p1)

 

「妳如果要活命妳就自己走下去」這句話深深地印記在心底,那是活命的指示,帶著流血的頭,攀著階梯走下去,無奈卻摔了下來…。所有的這一切是那麼地突然,完全背反日常生活的各項經驗,這是「災難時刻」,對人安身於世的反轉,人們從日常的「續生」迅速被拋擲到「瀕死」的可能位置,拋擲到一個陌生的處境,頓時與熟悉的世界失去了聯繫,在此身體經歷無法預測的危險,生命隨時有消亡的可能。

突然陷落在「災難時刻」,突然面臨這樣的處境,使得人們在短時間內,分別處在兩個極端,回頭看見這兩個極端,往往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有一個受災者在逃離現場之後,抬頭看見眼前倒掉的房子說道:

 

「我就看到,因為我們三棟,是在一起,我後面這棟倒了,我一出的來,我當然一、馬上就看到這棟,就在我們後面而已,這麼近。啊它那倒在煙霧瀰漫中,那個(p1)場景喔,很像一幅畫,或是很像那個電影~畫面,災難畫面。我還不敢相信,真的那麼容易倒了」(case1;p4)

 

「我還不敢相信,真的那麼容易倒了」,那是真的嗎?!,真不敢置信,在災難時刻的後期,受災者在短暫的時間喘息時,回首審視周遭的場景。在前後處在兩個極端處境(平時-災難)下的結果,讓人感受到那麼的不真實,就像是電影的畫面一般,雖然它正在眼前,卻存有著無法相信這是真實的感受。(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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