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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債│旺角卡門 As Tears Go By (1988)

王家衛的第一部電影，現在看來卻不那麼「王家衛」，因為它是如此淺顯易懂，直線發展出阿華、烏蠅、阿娥三個江湖兒女各自的矛盾，在具象時空裡的混混悲歌頗有教化感，但這畢竟還是王家衛的電影，他選取的時代性也就是一段容易被遺忘的碎片，刺穿命運左右人們的力量，以浪漫堆砌失敗的英雄主義，耽溺地說明仍舊是性格決定一切，只是王家衛也肯定沒料到日後古惑仔漫畫、電影將為香港社會注入多生猛的能量，這也後設般注定這三個角色生不逢時的悲劇性色彩。

As Tears Go By, 1988

即使有著明確的時空背景，但「時間感」依然模糊。人物的相遇、衝突都在很短的時間內爆發，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情緒也瞬間推到濃烈的極限，拿開場阿華和阿娥的初識為例，阿娥從大嶼山前來看病也不過兩三日，這之中阿華還得奔波處理烏蠅搞出來的爛攤子，即或如此從鏡頭的選擇就不斷明示兩人之間的有事：逼仄的鏡頭框住他們幾乎到了足以交換吐息的地步，就算在不同畫面中，兩人的眼神也散發出不斷搜尋對方的那股熾熱，並靠著兩場戲確認了兩人的曖昧：當她失言戳破他的「失戀」，被他一把壓制在牆壁上「警告」，壁咚之所以令人臉紅心跳正是因為打破禮貌距離直達心的禁區，縱然那並非阿華的原意，霸道的舉動讓阿娥看清了男人的不肯示弱反倒點出他的死穴，隔日阿娥為他做飯，飯桌總傳達著滿足、安慰、歸宿的意象，尤其她說出：「買了新的玻璃杯，雖然知道很快又會被摔破，所以我藏了一個…」，這只杯子成為阿娥的試探，不過他們也都是明白人，那些可能慰藉彼此的是如此易碎。

未來，對黑道來說是奢侈的。片中透過一個「future」的霓虹燈暗示著前路眩目而又虛浮，果然下個場景便是上述的「失戀現場」，阿華和擔任舞女的女友美寶鬧翻，背著他去打胎的美寶怨到：「我等了你三天，你有呼叫過我嗎？」「我沒有打電話給妳，妳可以打電話給我嘛」孩子賭氣般的對話，反映出在這麼擁擠的小島上，人們如何想方設法逃避核心的問題，一如美寶接著說：「打給你？要和你說什麼，我要去墮胎還是要你和我結婚？我認識了你六年，我得到些什麼？…」說不出口的承諾、給不起的未來，是這座金銀島底層的人生迷惘，而這段情節更與後半阿華、阿娥互表心跡的段落相呼應，王家衛先是刻意讓來到大嶼山的阿華與有了交往對象的阿娥「物理性」錯過，對比與美寶的迴避，此次主動找尋卻是機緣不湊巧地撲空，只是人物在心態上早已不同，因而可以確定他們必然在情感上不會再度錯過；「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我？」阿娥語氣中有著遲了的怨懟，但面對感情阿華第一次這樣坦誠：「我知道我自己，我沒有辦法答應妳什麼，但如果不是想著妳，我就不會來找妳。」一樣是沒有未來、沒有承諾，卻在時空壓縮出足以超越一切的情感，哪還有任何猶豫可阻止他們在此時此刻合而為一？

敘事上，王家衛將他們的愛情拆分成兩段描述，中段突然抽離阿娥這個角色，重心回到阿華、烏蠅的關係上，催化出阿華、阿娥二度見面感情就快速爆發的化學反應，有意與兩位男主的黑道生活做出對比；愛情線的時間感是破碎而義無反顧的，卻極其真誠地試圖構築一起生活的可能性，而黑道線時間感的無望一如烏蠅的那一句：「寧願做一日的英雄，也不願做一世的蒼蠅」，被性格、命運、身分壓制著永世不得翻身，綿長地等不到屬於自己發光的時刻，再加上暴力血腥的衝突場面特地以流光殘影的慢動作呈現，彷彿鬼魅一般，只能在間或喘息的時候，當回人類。

老練的觀眾對於「鏡頭下」的黑道太熟悉了，人們在欠債、追債的刀口上逞兇鬥狠，不死的命還得有運才有辦法搏得上位。是「債」這個使人窒息的責任促使多數眾生不斷沈淪，就算是兄弟情義最終也變成阿華的枷鎖，就算扛不起也要扛，還不了的義氣、還不了的深情，獨立於有仇必報、有債必償的潛規則，是得不到回應、回饋的白費和虛擲，拿了安家費幫家裡買了冷氣（家人卻不需要）的烏蠅是這樣、目送阿華搭小巴離去的阿娥的深情（兩人再沒有「再見」）也是這樣，那些不被在乎、無法被在乎的愛與牽絆，全都葬送在瞄準阿華為了烏蠅趕去補槍卻同樣命送當場的槍口下。 

今生償還不了的便留待來世吧，在生生世世的相欠債裡，至少來世我們注定相遇？這個當下沒有辦法圓滿的故事，在王家衛不曾明說的鏡頭語言裡化為殘念，<旺角卡門>每一個燥熱的、汗濕的、穿梭煙霧、被鮮血浸染的角色，沒有未來卻成為了永遠的過去，殘缺的美學並不在於那些被辜負的，而是被辜負的仍舊掛念著渺茫的歸來，一如阿娥送行的遠目、阿華和烏蠅沒能再吃一回的夜宵。

同場加映：

美錯<墮落天使> #王家衛 #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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