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精神科醫師的對話

2023/09/2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高三時,由於引體向上自掛東南枝,老師們覺得已經超出他們的能力範圍了,於是強力要求我去看精神科。

那時大家對精神科還是帶著一點有色眼光,不過我依我的雷龍屬性,根本感覺不出來大家的眼神。由於未滿18,所以去了台大兒童心裡衛生中心,光是一個掛號就夠折騰的了,雖然名義上是8:30開始掛號,但絕大多數人大概5~6點就會在那裏用健保卡或身分證排隊,然後去吃早餐。好不容易掛到號,就是等看診,那時沒有智慧型手機(又又又又透露我的年齡了),等的時間就一直在想,看精神科和看其他的科別有甚麼不同?因為肚子痛會去腸胃內科,醫生就會安排檢查並加上判斷來確定病因。受傷了會去一般外科,醫生也會依據傷口的大小、狀況和位置來判斷該用什麼藥,該怎麼治療。但精神科,我真的想不到到底會用什麼方式來判斷病因,難道是要做開顱手術(不好意思我真的這樣想過)?

輪到我看診,一開始是掛普通的門診,所以是在一般的診間看的。醫生看我是初診,問我為何要來,我只能說我引體向上運動做得太激烈了所以被老師要求要來的,其他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後來醫生問了幾個制式的問題,大概是想先釐清我的狀況,他就一邊問一邊振筆疾書(抱歉我那個年代還沒有電子病例這種東西),我好不容易從他龍飛鳳舞的字裡面認出了幾個好像是關鍵字的東西,默默記下來。第一次門診結束後,醫生開了藥,並且要我下周再來,一樣要掛號(囧),但會看比較久。我照做了,超辛苦的。

第二次見面,醫生是位跟我爸媽差不多年紀的中年男子,長得很憨厚,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不過個子挺高的就是(還是因為我太矮所以看誰都高?)。第二次見面不是在診間,而是在他的辦公室。我很拘謹,因為跟一個不認識的人處在一個狹小的密閉空間,任誰都會有點壓力。醫生開口了,他先自我介紹,然後問了我的家庭成員和狀況(這好像每次看精神科都會被問到),然後就問我,為什麼想自掛東南枝?我一時半刻答不出來,加上我表達能力本來就很差,我只說:「不知道,就只是想試試看。」醫生沒有責怪我為何要做這麼衝動的事情,他只是問我:「是不是遇到什麼嚴重的事情,讓你覺得活著比死掉還可怕?」其實是有的,但是依我當時的表達能力,根本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大致的意思是來自家庭的壓力太大,又無法逃脫(那時還沒113這種好東西),每天都活在家庭和課業的壓力中,真的覺得夠了。雖然現在我寫得很順,但實際上我在說的時候是結結巴巴的,一整句話都沒辦法好好說完,而且非常跳tone,可能一分鐘會換兩個完全不相關的主題。不過不愧是台大醫畢業的,夠聰明,就算我講得亂七八糟,他還是有辦法聽懂我想講什麼。第一次見面就在一個人胡言亂語另一個人努力翻譯中結束了,那時我不知道其實是醫生在幫我諮商,只覺得怎麼這次看了一個多小時?

第二次見面,我還是很緊張。他請談談我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因為那時還住家裡,對父母還有點恐懼,所以講得避重就輕,但我要再重複一次,不愧是台大醫畢業的,夠聰明,可以感覺得出我在逃避。他看我很緊張,就說了幾個冷笑話,讓我放鬆一下,等我不那麼緊張了,再對我說,心裡有什麼難過或痛苦的事情都可以跟他說,雖然他不能幫我解決,但是他可以幫我釐清事情,面對他、處理它、放下它。當時我心裡咯登了一下,接著就是滿滿的感動,一下子情緒潰堤,不過那時我還不敢在別人面前哭,就想辦法轉移話題,然後哈哈大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種。雖然我有跟他談了一點心事,但也是一樣避重就輕,我想大概是因為那時還沒有建立信任關係吧。隨著諮商次數增加,我愈來愈習慣,也愈來愈放鬆,終於某一天,我忍不住在醫生面前哭出來了。醫生只說:「沒關係,想哭多久就哭多久。」然後拿了盒衛生紙和垃圾桶給我。聽到醫生這樣講,我當下情緒整個崩潰,開始嚎啕大哭,哭到喘不過氣來。等我哭夠了,醫生說「我知道這些事對你的傷害很大,你要知道,這些都不是你的錯。」聽到這句話,我的情緒又再度崩潰一次,因為從小到大,只有被罵被羞辱被霸凌,直到高中才稍稍好一點。但因為父母的關係,心理狀況到了一個無法承受的地步,自殘是基本款,拿刀割啦,撞牆啦,閃自己巴掌啦...能讓我疼痛或受傷的方式我都會去做。因為只有這樣做的時候,才能暫時忘記現實世界。這時醫生又說:「以後有什麼困難或心事都可以跟我說,再怎麼不濟也至少能當你的垃圾桶。」聽到這句話,我的心防完全垮解,信賴關係終於建立起來了。

在之後的諮商中,我常常抱怨父母,課業壓力已經夠重了,還要再加重我的精神壓力,是嫌我不夠壯要幫我重訓是嗎?還好學校同學夠好,我才能堅持到現在。我慢慢開始把醫生當成唯一的精神支柱,把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跟他分享,對他的依賴也愈來愈重,我的健保卡都蓋到G卡了(不要問我幾歲,謝謝),開始對醫生產生移情作用。這個作用有多重呢?重到我現在所有的密碼都還是當年醫生的醫院分機號碼。他就像一艘小船,救了快溺死的我,還拿來乾衣服給我換,又讓我烤火。這種溫暖的感覺,真的救了我一命,如果沒有他,我引體向上的次數可能不只這一次,而且還可能換成別的方法。那時有一本很流行的書叫<完全自殺手冊>,我還特地買來仔細研讀,看看怎麼死才能比較不痛。

某次諮商,又講到家裡的事,哭了起來,這時我慢慢地靠近醫生,把頭放在他大腿上,然後開始狂哭。這其實是不行的,但醫生沒有把我推開,就只是靜靜地讓我趴在他腿上哭。真的很感謝他當下沒有把我推開,如果他把我推開,依照我的個性,我可能會覺得我又做錯事被討厭了,然後又開始自殘。哭夠了,我抬頭問:「你可以當我爸爸嗎?」(依他的年紀的確可以當我爸)醫生說:「不可能的,你已經有爸爸了。」現在回頭看,這個問題有點天真,卻很可悲。我只是想要一個能夠了解我,安慰我,鼓勵我的對象,卻怎麼都找不到。

之後在醫生的辦公室裡,我愈來愈表露本性,我只敢在他那裏大哭狂笑,也只敢在他那裏撒潑哭鬧。不管我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只要沒搞破壞,基本上他都隨我,讓我盡情發洩。到這時,每週的諮商變成我最期待的時間。我都會想說下次要跟醫生講什麼,但真的到了現場,我又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想講的話一句都沒講出來,都變成其他無關緊要的話題。雖然信賴關係已經建立,但我那時實在不習慣把私事講給別人聽,就好像裸體一樣。雖然如此,但我還是再說一次,不愧是台大醫畢業的,夠聰明,能夠馬上從我的反應中知道我在逃避現實,這時他會制止我亂講話,然後試圖把話題回到正軌上。每次這個時候,我都會臉一陣紅,有被看穿的害羞;也有講私事的害羞。雖然信賴關係已經建立,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會害羞就是會害羞,不會因為我信賴你就不害羞了。不過有點可惜的是,即使我講得亂七八糟,他還是能夠聽懂,尤其到後期已經漸漸互相習慣之後更是如此,所以我完全沒有訓練到表達的技巧,這真的是有一點美中不足了。

諮商一直持續到考完大學,上大學後我還是三不五時地打電話給醫生(與其說三不五時,不如說常常比較貼切),說要回去看他,他都不會拒絕,即使我早已滿18不在他的管轄範圍內了。一直到大二,我都還常常回去找他,後來我自己突然有一種感覺,這樣會不會給他帶來困擾?於是漸漸降低找他的頻率(要我馬上不找他真的很難)直到再也沒去為止。

這篇我是邊哭邊寫完的,我想對醫生說:「真的非常感謝你當年的幫助,如果沒有你的幫忙,我真的無法撐過那幾個月。」我到現在還一直記得你當年的長相,還是用著你當年的分機號碼當所有的密碼,還保留著一張你被我強迫拍下的照片,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如果沒有你的幫忙,就沒有今天的我了。照時間計算,你應該已經七十多歲了,不知道你還好嗎?身體還健康嗎?如果可以,我是真的很想再見你一面,當面跟你說一聲「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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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明我曾經存在於世上的證據,因為我覺得我快消失了,雖然存在得不苷不願的,但我覺得還是留點東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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