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精神科醫師的對話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高三時,由於引體向上自掛東南枝,老師們覺得已經超出他們的能力範圍了,於是強力要求我去看精神科。

那時大家對精神科還是帶著一點有色眼光,不過我依我的雷龍屬性,根本感覺不出來大家的眼神。由於未滿18,所以去了台大兒童心裡衛生中心,光是一個掛號就夠折騰的了,雖然名義上是8:30開始掛號,但絕大多數人大概5~6點就會在那裏用健保卡或身分證排隊,然後去吃早餐。好不容易掛到號,就是等看診,那時沒有智慧型手機(又又又又透露我的年齡了),等的時間就一直在想,看精神科和看其他的科別有甚麼不同?因為肚子痛會去腸胃內科,醫生就會安排檢查並加上判斷來確定病因。受傷了會去一般外科,醫生也會依據傷口的大小、狀況和位置來判斷該用什麼藥,該怎麼治療。但精神科,我真的想不到到底會用什麼方式來判斷病因,難道是要做開顱手術(不好意思我真的這樣想過)?

輪到我看診,一開始是掛普通的門診,所以是在一般的診間看的。醫生看我是初診,問我為何要來,我只能說我引體向上運動做得太激烈了所以被老師要求要來的,其他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後來醫生問了幾個制式的問題,大概是想先釐清我的狀況,他就一邊問一邊振筆疾書(抱歉我那個年代還沒有電子病例這種東西),我好不容易從他龍飛鳳舞的字裡面認出了幾個好像是關鍵字的東西,默默記下來。第一次門診結束後,醫生開了藥,並且要我下周再來,一樣要掛號(囧),但會看比較久。我照做了,超辛苦的。

第二次見面,醫生是位跟我爸媽差不多年紀的中年男子,長得很憨厚,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不過個子挺高的就是(還是因為我太矮所以看誰都高?)。第二次見面不是在診間,而是在他的辦公室。我很拘謹,因為跟一個不認識的人處在一個狹小的密閉空間,任誰都會有點壓力。醫生開口了,他先自我介紹,然後問了我的家庭成員和狀況(這好像每次看精神科都會被問到),然後就問我,為什麼想自掛東南枝?我一時半刻答不出來,加上我表達能力本來就很差,我只說:「不知道,就只是想試試看。」醫生沒有責怪我為何要做這麼衝動的事情,他只是問我:「是不是遇到什麼嚴重的事情,讓你覺得活著比死掉還可怕?」其實是有的,但是依我當時的表達能力,根本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大致的意思是來自家庭的壓力太大,又無法逃脫(那時還沒113這種好東西),每天都活在家庭和課業的壓力中,真的覺得夠了。雖然現在我寫得很順,但實際上我在說的時候是結結巴巴的,一整句話都沒辦法好好說完,而且非常跳tone,可能一分鐘會換兩個完全不相關的主題。不過不愧是台大醫畢業的,夠聰明,就算我講得亂七八糟,他還是有辦法聽懂我想講什麼。第一次見面就在一個人胡言亂語另一個人努力翻譯中結束了,那時我不知道其實是醫生在幫我諮商,只覺得怎麼這次看了一個多小時?

第二次見面,我還是很緊張。他請談談我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因為那時還住家裡,對父母還有點恐懼,所以講得避重就輕,但我要再重複一次,不愧是台大醫畢業的,夠聰明,可以感覺得出我在逃避。他看我很緊張,就說了幾個冷笑話,讓我放鬆一下,等我不那麼緊張了,再對我說,心裡有什麼難過或痛苦的事情都可以跟他說,雖然他不能幫我解決,但是他可以幫我釐清事情,面對他、處理它、放下它。當時我心裡咯登了一下,接著就是滿滿的感動,一下子情緒潰堤,不過那時我還不敢在別人面前哭,就想辦法轉移話題,然後哈哈大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種。雖然我有跟他談了一點心事,但也是一樣避重就輕,我想大概是因為那時還沒有建立信任關係吧。隨著諮商次數增加,我愈來愈習慣,也愈來愈放鬆,終於某一天,我忍不住在醫生面前哭出來了。醫生只說:「沒關係,想哭多久就哭多久。」然後拿了盒衛生紙和垃圾桶給我。聽到醫生這樣講,我當下情緒整個崩潰,開始嚎啕大哭,哭到喘不過氣來。等我哭夠了,醫生說「我知道這些事對你的傷害很大,你要知道,這些都不是你的錯。」聽到這句話,我的情緒又再度崩潰一次,因為從小到大,只有被罵被羞辱被霸凌,直到高中才稍稍好一點。但因為父母的關係,心理狀況到了一個無法承受的地步,自殘是基本款,拿刀割啦,撞牆啦,閃自己巴掌啦...能讓我疼痛或受傷的方式我都會去做。因為只有這樣做的時候,才能暫時忘記現實世界。這時醫生又說:「以後有什麼困難或心事都可以跟我說,再怎麼不濟也至少能當你的垃圾桶。」聽到這句話,我的心防完全垮解,信賴關係終於建立起來了。

在之後的諮商中,我常常抱怨父母,課業壓力已經夠重了,還要再加重我的精神壓力,是嫌我不夠壯要幫我重訓是嗎?還好學校同學夠好,我才能堅持到現在。我慢慢開始把醫生當成唯一的精神支柱,把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跟他分享,對他的依賴也愈來愈重,我的健保卡都蓋到G卡了(不要問我幾歲,謝謝),開始對醫生產生移情作用。這個作用有多重呢?重到我現在所有的密碼都還是當年醫生的醫院分機號碼。他就像一艘小船,救了快溺死的我,還拿來乾衣服給我換,又讓我烤火。這種溫暖的感覺,真的救了我一命,如果沒有他,我引體向上的次數可能不只這一次,而且還可能換成別的方法。那時有一本很流行的書叫<完全自殺手冊>,我還特地買來仔細研讀,看看怎麼死才能比較不痛。

某次諮商,又講到家裡的事,哭了起來,這時我慢慢地靠近醫生,把頭放在他大腿上,然後開始狂哭。這其實是不行的,但醫生沒有把我推開,就只是靜靜地讓我趴在他腿上哭。真的很感謝他當下沒有把我推開,如果他把我推開,依照我的個性,我可能會覺得我又做錯事被討厭了,然後又開始自殘。哭夠了,我抬頭問:「你可以當我爸爸嗎?」(依他的年紀的確可以當我爸)醫生說:「不可能的,你已經有爸爸了。」現在回頭看,這個問題有點天真,卻很可悲。我只是想要一個能夠了解我,安慰我,鼓勵我的對象,卻怎麼都找不到。

之後在醫生的辦公室裡,我愈來愈表露本性,我只敢在他那裏大哭狂笑,也只敢在他那裏撒潑哭鬧。不管我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只要沒搞破壞,基本上他都隨我,讓我盡情發洩。到這時,每週的諮商變成我最期待的時間。我都會想說下次要跟醫生講什麼,但真的到了現場,我又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想講的話一句都沒講出來,都變成其他無關緊要的話題。雖然信賴關係已經建立,但我那時實在不習慣把私事講給別人聽,就好像裸體一樣。雖然如此,但我還是再說一次,不愧是台大醫畢業的,夠聰明,能夠馬上從我的反應中知道我在逃避現實,這時他會制止我亂講話,然後試圖把話題回到正軌上。每次這個時候,我都會臉一陣紅,有被看穿的害羞;也有講私事的害羞。雖然信賴關係已經建立,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會害羞就是會害羞,不會因為我信賴你就不害羞了。不過有點可惜的是,即使我講得亂七八糟,他還是能夠聽懂,尤其到後期已經漸漸互相習慣之後更是如此,所以我完全沒有訓練到表達的技巧,這真的是有一點美中不足了。

諮商一直持續到考完大學,上大學後我還是三不五時地打電話給醫生(與其說三不五時,不如說常常比較貼切),說要回去看他,他都不會拒絕,即使我早已滿18不在他的管轄範圍內了。一直到大二,我都還常常回去找他,後來我自己突然有一種感覺,這樣會不會給他帶來困擾?於是漸漸降低找他的頻率(要我馬上不找他真的很難)直到再也沒去為止。

這篇我是邊哭邊寫完的,我想對醫生說:「真的非常感謝你當年的幫助,如果沒有你的幫忙,我真的無法撐過那幾個月。」我到現在還一直記得你當年的長相,還是用著你當年的分機號碼當所有的密碼,還保留著一張你被我強迫拍下的照片,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如果沒有你的幫忙,就沒有今天的我了。照時間計算,你應該已經七十多歲了,不知道你還好嗎?身體還健康嗎?如果可以,我是真的很想再見你一面,當面跟你說一聲「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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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ard -avatar-img
2023/11/26
我看完也哭了我最近也得到精神科醫師的幫助,所以看了很有感希望你的醫師能夠看到這一篇寄給他這篇文章的連結吧!他會很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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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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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明我曾經存在於世上的證據,因為我覺得我快消失了,雖然存在得不干不願的,但我覺得還是留點東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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