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改變二、「那個地方阿媽沒拖乾淨。」
吃完，媳婦陪小路玩，她將碗盤端到廚房，開始洗碗。將廚房收乾淨後，脫下圍裙，從廚房出來，看到小路爬在桌下，媳婦叫著：「出來，出來，不能進去，那個地方阿媽沒拖乾淨。」她的心頭一振，怎麼是這麼說的呢？
薇薇捧了一本書過來：「阿媽，妳唸給我聽。」她突然洩了氣，一點都不想陪她唸，說：「阿媽有點累，要去休息了。妳請爸爸唸給妳聽。」兒子坐在沙發上滑手機。
她回到她房間，關上門，坐下來，不知道心裏是什麼感覺？覺得怪怪的，悶悶的，難過？生氣？想哭？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的感覺，今天怎麼這樣呢？喔！是那句話：「阿媽沒拖乾淨。」為什麼那塊地方，或是全家的地板是「阿媽的」呢？什麼時候地板是「阿媽的」呢？不對，不對，不是地板是阿媽的，是「拖地板」是阿媽的事。
想到以前孩子小的時候，有一次請朋友來家裏玩，兒子穿著鞋子從外面跑進來，外面的地上是溼的，他走過的地方有一個個的腳印，當然馬上被大人喝住，脫鞋，有位朋友叫說：「妳媽的地板。」當時覺得奇怪，為什麼地板是他媽的呢？那是什麼意思？我擁有所有權嗎？踩上地板要經過我的同意嗎？要付租金嗎？我實在不懂。其實當時就明白了，拖地板是她的事情，不是地板是「她的」，只是當下無從回應起。
沒想到，過了幾十年，同樣的話又重演，只是這次又清楚一些，講明是阿媽沒拖乾淨，而且是媳婦說的，原來拖地板是阿媽的事情，我這輩子都要拖地板嗎？我可不可以只享受乾淨的地板，但是不用拖，就像「媽媽喜歡吃骨頭」一樣，經濟不好的時候，是要將肉留給孩子、先生吃，自己吃骨頭，不是媽媽喜歡吃骨頭，但是大家看到的是，媽媽總是第一個動作就將骨頭拿去啃，「以為」媽媽喜歡吃骨頭。
同樣的，人家看到阿媽搶著拖地板，一直在拖地板，以為阿媽喜歡拖地板，或是拖地板是黏在阿媽身上的專利事項，其實阿媽喜歡乾淨，不是喜歡拖地板，拖地板也不是阿媽一個人的事情，家事是全家人的事。但是人家的眼睛看到的是，家事是阿媽一個人的事—眼睛看到的不是真的。
活到現在，家事做了幾十年，到現在才想清楚要怎麼回答？「家事是全家人的事」，是我太笨，還是其他人太賴皮了呢？
接著想到，拖地板是我的專利？沒有錯，家裏的地板還有誰拖過呢？想不起來，沒有人會去拖。孩子小時候稀飯打翻到地上，先生的第一個動作是要去拿掃把掃，被她阻止，還是她彎下腰，蹲下來揀和擦，他的手什麼都不用碰，是他笨，想用掃把掃稀飯，或是我寵出來的呢？因為以前聽到有人在罵家裏那幾隻懶豬，冷不防被一人回了一句：「懶豬也是妳養出來的。」罵得起勁的那人，倏地沒了聲音，到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懶豬是自己養出來的？不是人家天生就是懶豬的，今天才想到這點，太遲了，一輩子都快過完了才想到。
想到，以前被告知，女人只要將先生、孩子照顧好，家管好就好，其他的不用管，這就是幸福的女人了。她也照著那些話去做，幾十年過去，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呢？我是誰？我在家裏算什麼呢？我一天收拾好幾次，拖好幾次，漏了那一小塊地方，變成「阿媽沒拖乾淨」，全天一直在追小路，照顧他，想說媳婦上班，回家又有孩子纏著，就將煮飯、洗衣服等，所有的家事都做了，她不知道嗎？怎麼說出那樣的話，她將我看成什麼了呢？
以前，因為我沒上班，很難叫他們做家事，現在還是我沒上班，理所當然家事是我做的，我要做到什麼時候呢？
想到這裏，眼淚掉了下來，又怕孩子突然闖進來，「去洗澡好了。」拿了衣服，進了自己房間的浴室，鎖了門，開了水，趁機在裏面大哭，哭了個夠才出來。
出來後，心情好一點了，從堆在桌上，永遠看不完的幾本書中隨意抽了一本，翻開一頁，
「……身體不適時，是在告訴我們，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你不理它的話，下次的不舒服就會越來越大……」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想去跟兒子說，又不想看到那混亂的場面，想想，用line傳好了：「我這２天，白天的時候會有短暫的暈眩，我很擔心，如果暈久一點的話，小路怎麼辦呢？」
傳好後，躺下來，好累喔！帶了一天，又做家事，真的好累，這種日子要到什麼時候呢？人家說有孫子可帶很幸福，到底幸福在哪裏呢？孫子可愛沒錯，但是我好累喔！還被綁在家裏，哪裏都不能去。
隔了好久好久，她都快睡著了，兒子才回傳：「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呢？」
「可能也檢查不出來什麼吧！」傳出去，隔了幾分鐘，她才鼓起力氣，用力打下：「可能太累了。」傳出去後，很想馬上將網路關掉，不敢看他的回復。這下倒很快傳回來：「那就多休息。明天不要做早餐了，我出去買，妳多睡一下。」她不知道要不要回：「好」，自己也懷疑，有那麼累嗎？少做早餐就不累嗎？不記得有沒回「好」？她就睡著了。
上午
第二天鬧鐘不知道響了多久，她才醒來，按掉它，想起來，嗚哇！起不來，全身沒力氣，怎麼一回事呢？兒子說他要出去買早餐，就不用那麼早起，多睡一下，或許就好了。
她繼續躺著，也沒睡著，一直在注意外面的動靜，許久許久，門碰得一聲關上，可能兒子出去買早餐了。她想起來漱洗，還是沒力，上完廁所後，就趕緊回床上躺著。怎麼辦？怎麼辦？過了許久，才想到傳line給兒子，跟他說：「我很不舒服，起不來，今天可能沒辦法帶小路了，怎麼辦呢？」
過了一陣子，聽到孩子們出來了，媳婦的聲音，門上響起了敲門聲：「媽～」兒子直接開門進來，「妳怎麼了？」
「我很難過，沒力氣。」她張開眼睛看著他。
「是喔！」他猶豫了一下，「妳多休息，今天去看醫生。我跟靜枝商量一下。」走了幾步，回頭說：「要不要出來吃早餐呢？」
「吃不下。」
「我拿進來給妳吃好了。」他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拿了一個漢堡和一杯飲料放在床頭，「妳還是起來吃了吧！這樣比較有力氣。」停了一下說：「今天我請假，等一下陪妳去看醫生，妳要看哪一家呢？」
「不好意思耶！讓你請假。」她覺得很歉疚。
「不要那麼說。我先去吃早餐，送她們出門。」
肚子也真的餓了，她坐起來，將早餐拿到書桌上，打開包裝，吃起來，以前，人家問她哪個菜最好吃？她回：「不用自己煮的最好吃。」只要她在家就會煮，煮三餐。兒子結婚後，有時候放假時，兒子說：「午餐不用煮了，外面買。」她都說：「你們買你們的，我煮我自己吃的。」不喜歡外面吃，總覺得外面的不乾淨，品質不好，調味太重，還是自己煮比較合意。但是，當身體不舒服，沒辦法自己煮時，就要感謝有現成的東西吃了，而且是兒子買回來的。
吃完，去刷牙、洗臉，將衣服換成家居服，這麼起來幾分鐘，又覺得累，只好再躺回去，想著，很少這麼白天躺著，總是忙來忙去，突然想到去回想一下，上次白天躺著是什麼時候了呢？除了生孩子，做月子時常常躺著之外，好像是唸大學的時候吧！寒暑假時，白天沒事，就喜歡到床上躺一躺，做做白日夢，後來呢？好像想不起來了，工作後，很快就結婚了，就沒有白天躺著的印象了，努力地想，有，有了，生病不舒服的時候，心中猛然一震，「難道只有生病的時候才可以休息嗎？」這個發現，讓她非常震驚……
兒子進來問：「要去哪家看呢？」小路也跟著跑進來，才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在她房間裏跑了一圈，「阿媽不舒服，不要吵，趕快出去。」
「我看不用了，休息一下就好。」
「還是去檢查一下比較放心。要去哪家看？要先掛號吧！我陪妳去。」轉頭一看，小路已經從椅子爬上她的書桌，玩桌上的東西，「小路，那個不要拿。」
她推辭不掉，只好說：「帶著孩子，怎麼陪我去呢？醫院裏細菌多，我自己去好了。」哐的一聲，有東西掉下來，「你看你看，東西掉地上了。」他走過去撿，嘴巴繼續說：「妳自己去可以嗎？」
「可以啦！現在比較好了。」她坐起來：「我先來掛號好了。」
「出去出去，別待在這裏了，阿媽看到你，頭就暈了。」她心想兒子也知道這點喔！
「妳好了後，我幫妳叫計程車。」他抓著小路出去了，將門帶上。
她掛好號，開始擦保養品，換衣服，準備好，拿了皮包出來，「妳好了？我來叫車。」在手機上點了點，「還要４分鐘。我跟妳下去。小路，我們下去樓下一下，送阿媽上車。」
坐在候診室時，心想，明明今天兒子請假在家，還是不能陪我來看病，不對，他請假是為了帶小路，如果小路一起帶來的話，豈不到處跑來跑去，爬上爬下，又哭又叫的，光追他就來不及了，那怎麼叫「陪我看病呢？」如果今天我真的不能動的話……
越想越不對勁，看看候診室裏的人，老人不是自己來，就是老伴陪，或是外勞陪，很少有兒孫輩陪的，「大家都有事」在耳邊響起來，想到以前因為太累，手受傷，去做復健時，聽到一位中老年媽媽在勸另外一個女人：「人家要上班，我們要學著自己來。」是啊！要自己來，還是有老女人在怨嘆沒人陪她來，心目中的老年生活，和現在的樣子不一樣。
她想到，其實，我應該來做一些身體檢查的，有一些地方可能有問題，只是沒空，帶著孩子，怎麼上醫院呢？如果有小病的話，不趕快治一治的話，將來變成大病時，誰會幫我呢？不只要自己痛，誰會來照顧我呢？想到這裏，眼淚差點掉下來。
做了初步暈眩的檢查也查不出什麼來，驗了一些血和尿，照Ｘ光等，「再觀察，下週來看檢查結果。」是醫生說的。拿了藥，也沒問是吃什麼的？沒那個腦袋管了，藥袋上有寫，回家再看。出來後，原來慣性地往公車站走，不對，現在還是有點沒力氣，搭公車不適合，走回去，在醫院門口上計程車。
回家後，兒子和小路不在家，直接回房間換衣服，躺到床上去，兒子line來：「媽，妳回家了嗎？我們在公園玩，午餐要吃什麼呢？我買便當回去。」
「回來了。都可以，不要炸的就好。」
下午
聽到兒子和小路回來了，兒子將便當拿進她房間，馬上出去，關上門。
她吃完飯，看看手機，有一個在講人際關係，和人相處的社團，她有加入，追踪中，她也是會看一些新知，學習一下要怎麼跟兒子、媳婦相處之類的方法，她不要做囉嗦的，討人厭的媽媽、婆婆，希望大家都能夠和樂相處。
她忍不住在裏面打上：
「我不想帶孫子，好累喔！可以嗎？」
在沒知覺的狀態中送出。她從來沒發言過，只是看人家寫的而已，這是第一次貼文。想到沒寫完整，馬上進去修改，加上
「今天不舒服，兒子請假在家帶孩子，剛看完醫生回來。想到明天怎麼辦呢？」
馬上有人回應：
「可以啊！已經帶完自己的孩子了，帶孫子是他們的事情。」
「要趕快過自己的日子，交朋友、學東西、運動爬山等，不要等到走不動了，再來懊惱。」
「好好照顧自己最重要，自己病了，可是沒人會照顧我們的。」
……
在手機裏滑一滑，今天有３個人猝死，演藝人員、名人、政治人物，都是突然的，第二天早晨才被發現，原來人是那麼脆弱，那麼容易死掉的啊！
想到：「我如果突然死掉，小路在旁邊哭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的。」越想越可怕，今天檢查不出來，可能是沒事，也可能是有不知名的病查不出來啊！哪天發作的話……，還是要等下個禮拜去看結果。心裏很不安，胡思亂想。
這天她都沒有出房門，一點都不想看到小路，其實他是活潑好動，很耗人心力的孩子，總是被她當作聰明和可愛，每天一醒來，就跟自動打開開關的機器人一樣，不停地做家事，帶孩子，今天一點都不想動，突然失去了興緻。
午睡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下，又看手機，她那則貼文下面陸續有人回應，大都支持不帶，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往後的日子也不多了，也有：
「為什麼不帶呢？帶孫子很好啊！比較不無聊，他們上班又忙，薪水也少，給人帶，要花不少錢，也不放心。」
「看到黑心保母的新聞，覺得很可怕。」
「我看我阿公鄉下鄰居的阿媽們都搶著帶，她們說，有帶孫子，兒子媳婦放假的時候就會回來，沒帶的話，一年回來不到幾次。」
各式各樣的都有，她不想再看了，自己的事情為什麼要問人家呢？回答的話什麼都有，不是等於沒答案嗎？
翻翻書，看到：
「生病的時候，要想想，為什麼生病呢？做太多，身體負荷不了？它在對你提醒、抗議了嗎？不要輕忽它。」
我有輕忽它嗎？我很注重養生啊！吃健康、安全的食物，不亂吃東西，沒有壞習慣，想不起來我對身體哪裏不好了？再想想，好像有，我會勉強它，已經覺得累了，還是硬撐，總想著他們在忙，他們回家已經很累了，我做「就好了」。
然後思緒轉到：「我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呢？」常常在書上看到，或是網路上看到這句話，她從來沒將這句話和自己連在一起，總覺得那是在說別人的，我不用想我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因為日子都被安排好了。前面的唸書是一級一級順利唸上來；畢業後系主任就給她工作了；很快結婚，每天下班後回家做家事；婚後他說他的年紀大了，要趕快生孩子；生了孩子，捨不得給人家帶，就辭職沒上班，每天睜開眼睛，事情就擺在那裏，一樣一樣做，然後就天黑，要睡覺了，就這樣忙碌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過。
女兒大學畢業了，不用照顧，不用天天回來吃飯，只是先生還是天天在家吃飯，一個星期有幾天午飯也是在家吃完才出門的，她出門只能有幾個小時，時間到，就得趕回家煮飯，朋友都笑她將先生當娃娃嗎？他自己不會出去吃飯，或是自己煮嗎？自己熱剩菜嗎？她就是說不清楚，很難解釋，任憑她們去笑。
先生退休了，想說可以一起出國，但是也沒出去幾次，他又不喜歡玩，生活還是一樣，煮飯、洗衣、拖地。女兒生孩子，是在冬天，很冷，她通勤去她家帶了一陣子，後來想，將先生全天放在家裏也不妥，就請女兒每天將孩子送來家裏帶。沒多久，他生病，女兒將孩子帶回去了。生病了幾年，一直不好，沒想到最後是過世了，這個從來沒想過的結果，對她的打擊很大，一下子不知道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那時薇薇出生沒多久，給保母帶。先生過世，事情都辧完後，兒子說，將薇薇帶回來陪她，免得她一直在悲傷中，走不出來。她這一輩子好像從來沒拒絕過人家，尤其是家人，就這樣開始帶薇薇。薇薇上幼稚園後，小路出生，接著帶小路，媳婦已經說了，明年薇薇上小學後，阿媽要去校門口接薇薇放學，這樣就不用上安親班了。
每當開學時，信箱裏都會投進社大的開課通知、課程表，也有社教館的，她會看一看，想像一下，有空的話，想報名哪個課程？有一次兒子看她在看，隨口說了一下：「媽，妳可以去社大或社教館上課，聽說不錯，有各式各樣的課程。」
「白天沒空啊！」
「可以晚上去。」
「晚上哪還有力氣出門啊？」她沒想到自己很快地這麼回答，兒子沒再吭聲。
連要看病，除了晚上可以去的，如果只有白天的診，都得拖拖拖，拖很久，他們休半天假，讓她去看，她主張小孩不要帶去醫院，免得被傳染。
我已經六十多歲了，我可以再活幾年呢？我也有想做的事情，至少去運動，出去玩玩，上上課等等，還有悠閒地坐一坐，「妳放假的時候去。」「妳早上可以去運動，只要８點回來就好了。我看很多老年人都很早出門去運動。」各種建議都說可以這樣，可以那樣，８點回來，趕他們上班出門前，這樣我哪能放鬆、放心地運動呢？
晚上
聽到他們在吃晚餐，她梳梳頭，拉拉衣服，出來，「吃飯了。」在餐桌前坐下來：「哪個是我的呢？」
兒子看看桌上，「這個給妳。」將他面前那個遞過來，又說：「我和薇薇公家吃。」
「不要，我要吃一個。」薇薇反應也快，「妳一個吃不完。」「我吃得完。」
兒子站起來說：「我出去再買一個。」
明明沒有她的份，少了一個，她站起來說：「你不用出去，我出去吃好了，躺了一天，出去走走也好。」逕自回房間換衣服，眼尾瞄到兒子一直看著媳婦，媳婦對著兒子說：「我以為媽會自己煮。」「媽今天不舒服啊！妳也可以先問一下。」就是薇薇沒有吵著要吃一個，她坐在那裏也吃不下。媳婦為什麼漏買了我的便當呢？沒有將我算進「家人」裏，她說以為我會自己煮，我今天生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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