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樓來,走出外面,眼淚流下來,怕人家看到,走到公園裏,天已經黑了,公園沒人,可以默默地坐在那裏,讓眼淚儘情地流。腦中浮起不知哪裏看到的一句:
「沒人愛妳的話,妳就自己愛自己。」
我要怎麼愛自己呢?原來以為最親密的兒子、女兒都有他們的事要忙,能分給我的心思只有一點點,一點點,少到幾乎看不到了,而且我還在幫他們啊!如果我今天什麼都不能做的話,他們會怎麼待我呢?他們除了忙以外,重點是,他們最親密的位置已經另外有人了,不是我,我已經退居到好幾位後面了。
想到先生,他會關心我,問我:「有沒吃飯?」「怎麼了?」「累的話就休息,不要做。」這時候突然明白,叫我不要做,去休息,但你也不做,我休息完了之後,還不是我要做?以前聽到他說那句話覺得很感激,很感謝,覺得他很好,很愛我,現在突然覺得只動嘴巴的人算什麼呢?如果當時他說:「妳去休息,我來做。」的話,我豈不感激到拜倒在地上了呢?荒唐,荒唐,他只是嘴巴上說說而已,這樣就讓我覺得他愛我,但家裏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他又不動手,這樣是真的愛嗎?
天啊!今天怎麼了?怎麼覺得所有的人都不愛我,只愛我為他們做事而已。還好,在現在手腳還靈活的時候想到這些,不是在很衰老的時候才明白,那時候只能坐在那裏,什麼都不能怎樣了。
只是我要怎麼做呢?我要做什麼?我要怎麼辦呢?嗯!沒有了帶孩子和做家事這些佔據了我所有時間的活兒之後,我要怎麼過「我的」日子呢?這個問題實在太難了,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一定要回答嗎?「要,妳一定要回答,不然妳要怎麼活?怎麼過接下來的日子呢?」有一個聲音這麼說,很篤定地。
哭完了,也吃飽了,想在附近走幾圈,但沒力氣走,又回到公園坐著,偶而有人來坐著,一下子就走了。她坐了一陣子,回家。開門後,正好他們2個人坐在沙發上講話,她在他們的對面坐下來,「我明天還是不行耶!還是沒力氣,怎麼辦呢?」
「醫生怎麼說呢?」媳婦問。
「也沒說什麼,就是再觀察。下個禮拜回診看檢查報告。」
媳婦看了一下兒子,「我等一下問我媽,看她可不可以?將小路帶去我媽家。」
「薇薇放學我可以下去接。她比較乖,不用追著她跑。」
「喔!」他們都在沈思中,她鼓起勇氣說:「我覺得我的體力差很多了,小路很活潑好動,到處追著他,我實在沒辦法再帶了,尤其想到,如果白天我怎樣的話,暈眩或是突然沒力氣的話,小路怎麼辦呢?想到這樣,就覺得很可怕。」
「那是妳平時又煮飯、洗衣服,做這些家事,如果不要做家事,光帶小路的話,可以嗎?」兒子說。
「帶小路是最累的,也是我很擔心我會怎樣了,小路怎麼辦?你們趕快去找保母吧!不好意思。」
「媽,您別這麼說。」兒子喃喃地唸著:「我是想,身體不舒服,休息幾天就會好了……」
「這時候找保母,誰會收呢?一開始豈不哭死了。」媳婦說。
「沒辧法。找找看吧!」她說完就站起來,回房間,好像聽到幾個嘆氣聲。
出去挺久的,好累,隨便洗了澡,躺上床,就睡了。
第2天早上,醒了,外面還有聲音,在想什麼時候出去呢?有敲門聲,她張開眼睛,兒子探頭進來問:「媽,妳今天覺得怎麼樣呢?」
「比較好了。」
「早餐妳要出來吃,或是我拿進來呢?」
「放著就好,我出去吃。」
「好。妳好好休息,我們走了。」
「好。」
等沒聲音了,她出來,看到一份早餐放桌上,其他桌面是麵包屑、咬了一口的蘋果、喝了一半的飲料,還有早餐的包裝紙、用過的衛生紙等,都沒有收,「我要收嗎?」本來手自動地伸出去,但腦中突然跑出來這個問號,她嘆了一口氣,坐下來,先吃吧!
吃完,還是將餐桌收好,擦乾淨,小孩的餐盤、小碗拿到水槽裏洗乾淨,垃圾丟掉,桌子下面掃一掃。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左右看看,今天不是放假日,他們帶孩子出去玩的假日,是上班日,他們去上班,薇薇上學,小路去外婆家,家裏只有她一個人,好少有這樣的日子,整個家都是她的,安安靜靜的,好不習慣,好像少了什麼似的,好奇怪的感覺。站起來,回房間,洗臉、刷牙,擦好保養品,還是換上家居服,萬一有人按門鈴或是有宅配什麼的話。
然後呢?現在要做什麼呢?整個癱了的感覺,我可以做什麼?我正在做什麼呢?還是躺到床上去,一碰到床,腦袋裏的想法像瀑布一樣嘩地傾瀉下來,我這麼做可以嗎?我可以不帶嗎?不帶的話,兒子和媳婦會怎麼看我呢?我真的不能帶了嗎?還是我偷懶,想要過輕鬆的日子呢?我可以過輕鬆的日子嗎?還是不可以呢?小路會碰到什麼樣的保母呢?可以放心嗎?會對他好嗎?……腦中紛亂,許多想法在打架,打得她的頭好痛。
等到那些紛亂的想法慢慢沈澱下去,平靜了一點之後,以前看的一篇文章清楚地想到了裏面寫的:
有位老媽媽突然生病,急診,急忙通知所有的孩子都回來。忙亂了一陣子之後,她在病房張開眼睛,看看四周,每個人都到了,而且都是焦急的面容時,作者說她感到滿足或安慰(或是臉上呈現出那種表情來),當然沒有人看出來,她自己也不知道……,
作者的意思表達出,她生了急病,得到了她想要的(嗎?):大家的關心。
這太可怕了,她才不會這樣,不要這樣,她看到這篇文章時,已經是很久以前了,好像當時40歲的樣子。現在她雖然也到了文中那位老媽媽差不多的年紀了,而且也真得衰老了,如果有人說她不舒服是為了討關心的話,她會罵他,不理他。不是那樣的,她不要用那種方式討人家的關心,人家要關心就關心,不關心或做不到的話就算了,就像書中常寫的:「自己愛自己。」至於要怎麼愛自己呢?「去學啊!」有個有權威的,好像老師的口吻的聲音在耳朵旁邊大聲說,嚇得她差點跳起來,站直,乖乖聽他的訓。
還有斷斷續續看的「通靈少女」,有一個個案是小男孩,他的爸媽離婚,或正在談離婚,他住阿媽家,有時候會像中邪一樣發作,阿媽就急忙通知兒子、媳婦回來,多次這樣,後來帶去廟裏讓這位通靈少女看,男孩說出他不希望爸媽離婚,希望像以前一樣,她做了一個儀式,並告訴爸媽,每個星期要做一次像這樣的儀式,而且要全家一起做才有效。最後男孩一手拉著爸爸,一手拉著媽媽高興地離去。
是喔!小孩也會有這種反應,用發病來達到爸媽都在身邊的心願。現代人怎麼那麼複雜,不只老年人得不到關心,連小孩都要面臨這種人生的難題。這個難題我家沒有,還是想想自己的難題就好了。
找人說一說好了,只是要找誰呢?想不起來,拿出手機,將通訊錄看一遍,沒有想講的;換成line,從頭看到最後,也沒有;還有臉書,也沒有,這才發現,沒有朋友,沒有可以坐下來談心事的朋友。
她認識哪些人呢?鄰居,碰到了,點個頭,或停下來講2句;公園裏碰到的小朋友媽媽或阿媽;菜攤的老闆、燙頭髮的美髮師;兄弟姊妹、親戚?可以找他們講嗎?不行;先生朋友的太太們?不想;同學嘛!帶孩子這幾年都不參加聚會,人家也不通知她了;原來比較要好的兩、三個同學好久沒聯絡了,還有誰呢?還有誰呢?沒有了先生,去除了兒子、孫子後,她就成了孤獨的人了,怎麼是這樣的呢?
最後還是想到女兒,沒有別人了,只好line給女兒,要說什麼呢?「我這2天不舒服,沒帶小路,在休息。小路今天在外婆家。」先這樣,發出。
正在想要跟女兒說什麼呢?手機響了,「媽,妳怎麼了?」是女兒。
「就不舒服,沒力氣,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人總是會生病的嘛!有看醫生嗎?」
「有,昨天有去看。」
停了一下:「我下午剛好休假,有事,中午有一點時間,我去看妳好了。我帶個便當過去吃,妳要便當嗎?我一起帶過去。」
「好。」
「想吃什麼?」
「都可以,跟妳的一樣就好了。」那是她一向的回答,都可以,從來不挑要吃什麼?
好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好像有門鈴聲,是真的門鈴聲,或是在做夢呢?還在想是哪一個時,手機響了,她趕緊拿起來,是女兒,「喂!」
「媽,是我啦!我在門口,按電鈴,沒人應聲,妳在睡覺嗎?」
「醒來了,等一下,我幫你開門。」她走出房門,按了樓下的開門鈕,也將大門打開,等女兒上來。
摸摸頭髮,拉拉衣服,等了一下,女兒到了,她進來,邊脫鞋,邊說:「媽,妳的臉色不太好耶!怎麼了?」
「也不知道,就是沒力氣,覺得不舒服,我看醫生也看不出來是什麼?」她邊接過女兒手上的便當,邊說。
女兒將皮包放在沙發上,2個人直接走到餐桌旁,「我先洗手。」女兒到浴室洗手,她將便當的塑膠袋打開,將便當拿出來,放好,自己坐下來,打開便當。
2人邊吃邊說著話,她說出心中的疑惑:「我很擔心我白天帶小路的時候,突然暈眩或不能動的話怎麼辦呢?想到就可怕。」
女兒沈思了一下:「媽,妳忘了妳的年紀大了,體力和以前不一樣了。」
「是喔!」這一下換她沈思。
「妳有想到什麼嗎?要做什麼改變嗎?」女兒邊將飯菜放進嘴裏,邊說。
過了半天,她囁嚅地說出:「我可以不帶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行呢?」女兒接話接得很迅速,「現在的小孩還不都是保母或育嬰中心帶大的。」
「會捨不得啊!妳哥也捨不得。」
「妳先想妳自己再說,帶孩子是他們的責任,不是妳的啊!」
「我只是想——」很難說出口的話啊!「我能幫忙就幫,也不放心給人家帶——」
「問題是妳現在做不到了啊!妳越來越老了,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不要太累了,如果妳哪天真的累倒的話,不只妳自己愛苦,大家也很麻煩啊!他們更麻煩。」女兒一向心直口快,話都直說,一點也不轉彎的,「那妳要繼續帶嗎?」這麼直接問出來。
她結結巴巴地說:「我也在想說不能帶了,我有跟他們提,只是妳哥也沒答應,也沒說他們要去找保母,就暫時帶去外婆家。」
「我這週六回來,問哥的意思好了,大家一起商量。滄明不在家,我帶孩子回來。」就這麼說定,「我再問哥他週六在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