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林阿嬤和拍電影的初衷

2023/09/26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中秋節是二林阿嬤離開我們的日子,今年就要滿七週年了,決定寫篇文章紀念阿嬤、並時時提醒自己為什麼要走下去。

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生命週期,因為它的模樣在產出時已有固定的框架,所以跑了幾次映後座談之後,便會鬆懈而老神在在,因為觀眾的問題大部分都是一樣的。

記得畢業製作跑到尾聲時,我已老神在在,上台前十分鐘才在回想之前常常被問的幾個問題,結果上了台,突然一個觀眾問我

你為什麼拍電影呢?

這個博大精深而與影片無關的問題讓我愣在台上,我不禁脫口而出:

「我也不知道,我們家也沒有人知道,所以一開始才會家庭革命。」

我做電影單純是因為快樂、因為我喜歡閱讀,喜歡邊閱讀邊把文字在腦中轉換成奔馳的影像,從小到大都這麼做之後,在年紀夠大了,開始想把這些影像搬出腦袋、放到銀幕上跟大家一起欣賞。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不過沒有初衷、又不是天才,實在很難做這行。碩一的時候因為同儕間的競爭太過強烈、遇見了一些忙著踐踏別人捧高自己尊嚴的人,我為了維持某種虛幻的價值,也不禁變得偏激。

記得某天晚上,大學同學打電話找我聊天,聊他一個人在德州很無聊。每天被各種作業、拍攝、和複雜人際關係追殺的我忍不住生起了氣,說我沒有時間無聊,我每天都覺得好痛苦難受、但又不想認輸。

電話那頭的朋友要我記得初衷。

除了好玩之外,我沒有夠強大的初衷能夠說服自己這一切是有意義的,所以我喪失了聽力。

像是打了敗仗一樣的落魄軍隊,我把東西收收、回到台灣,進了一間英文教學雜誌社拍攝教學節目,養病之餘試著了解自己的內心。

某天,小阿姨拿了一張傳單回來,說有個協會在徵求阿公阿嬤的影像故事。

阿嬤當時已經病得很重,從小被他照顧長大的我或許因此很想把握時間了解他,久違地拿起了相機,請求阿公和我說說阿公年輕時怎麼追阿嬤的故事。

我記得當時雖然有帶單眼回台灣,但阿公只要上鏡就會突然過分地文質彬彬、很拘謹,為了降低他的警戒,我還特地拿了超老舊的輕盈V8和手機拍攝、為了探討四散的兄弟姐妹的心情,很多訪問還是螢幕錄影。

最終,我用了這樣非常低畫質、甚至得轉好幾次檔才能被新式電腦讀取的檔案,在休養期間完成了第一支紀錄片。技術之差,連我媽去參加頒獎典禮時,協會的人都忍不住跟我媽說,評審都無法相信這是一個唸電影所的人拍的。

這是我第一次得獎、上報紙,老媽、阿公、和妹妹都去參加了頒獎典禮,而我則是意外拾回了勇氣,回到舊金山重新再戰。

拾回勇氣的關鍵不是得獎,而是阿嬤。

記得二林阿嬤那時已經病得很重,不太能好好說話、情緒起伏很小,我每次都要在他床邊揮灑汗水邊唱邊跳吊吊銅仔、彩衣娛親一陣才能換得他一陣笑聲。

所以那天,我媽說要把影片播給阿嬤看時,我其實非常意興闌珊,覺得阿嬤現在眼睛很不好了、也常常聽不懂中文(後期聊天時都要講台語),特地把阿嬤推到客廳看這部片只是讓阿嬤很累而已。

就在我對這決定不置可否時,老媽還是按下了播放鍵,影片在電視螢幕上流逝而過。我看到一半想要跟阿嬤解釋一下,轉頭過去,竟然看見我以為已經麻木的阿嬤一個人默默地擦眼淚。

那個畫面成了這七年來我的初衷。
原來就算只有一個人懂,電影也是有意義的。

因為有了這勇氣及領悟,我回到舊金山。八月回舊金山前,我和阿嬤約定好寒假再回來看他,當時身體漸有起色的阿嬤還精神抖擻地要我快點去嫁人。

沒想到一個多月後的中秋節,阿嬤就離開了。

雖然我是唯一一位沒有趕到阿嬤身旁、見到他最後一面的家人,也因為這樣的遺憾做了帶我小小起飛的畢業製作,但能讓我原諒自己的,就是最後那段珍貴的拍攝時光、還有阿嬤給了我初衷的那個瞬間。

我的初衷就是跟一路上照顧我的親朋好友說話,現在在寫的長片甚至是想跟我那還沒出生、也不知道會不會出生的孩子說話,無論是感謝、遺憾、掙扎、理解,都是想讓他們知道我雖然肉身總是不在家,但每一刻我都記得、都很努力地感受了,希望他們能接受到我想大聲吶喊的感謝。

不管是初衷的出現還是阿嬤的離去,已經七年了呢,每次都覺得好辛苦好想放棄,但想到這可能是阿嬤離開前給我的最後的禮物,又會覺得或許還可以再撐一下,就撐到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吧。

遠藤啾弟
遠藤啾弟
日本福島在住、匍匐前進的電影編導,努力想靠拍片獲得一點飯粒、透過創作找出台灣的麗質。在這裡分享福島的歡樂軼事,以及電影創作的酸酸甜苦苦辣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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