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跟你說了這是高麗菜。」
「你記錯了,你還沒刷牙啦!」
「你的杯子上個月就已經打破了。」
「今天不是星期一!是禮拜五才對!」
……
過往聽到身邊的友人在照顧失智症的長輩時,多半會有上述的回應,主要的原因可想而知:失智症長輩的記憶和世界永遠跟旁人對不上。
當我們在跟失智症長輩爭辯對錯的時候,我們就失去了理解對方的機會;跟長輩的互動永遠都是出於對與錯的驗證,而不是出於同理心的理解。略帶煽情地說,贏了當下但是輸了對方,這樣的互動值得嗎?(輸了你,贏了全世界又如何?)
沒錯,這是高麗菜而不是花椰菜;沒錯,長輩早上起床還沒刷牙;沒錯,阿嬤的杯子上個月就破了;沒錯,今天是禮拜五,而不是禮拜一。當我們確認了正確答案後,也讓在失智症長輩的內心留下不可抹滅的失落與難過。
周末回家時,我經常需要幫阿嬤剪指甲。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活,老人家的指甲很厚,若是有灰指甲那會更難剪。我的阿嬤不僅指甲又厚又硬,甚至還有灰指甲,還堅持不需要剪。指甲長了容易藏污納垢,阿嬤在吃飯時喜歡用指甲摳魚骨頭,用完餐後通常都會忘記洗手(阿嬤其實對「水」會排斥)。那些卡在指甲縫裡的飯菜,久而久之便成為阿嬤身上一部份的老人味。
上週照常剪指甲時,偶然也發現阿嬤的腳趾甲也該修剪了。不過,剪腳指甲的工程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尤其阿嬤的灰指甲還有香港腳,過程中飄散的味道可真叫我難受。幫阿嬤剪到一半時,阿嬤突然說
「你鉸毋著矣啦!」
(你剪錯了啦!)
阿嬤收回放在我腿上的左腳,從我手上拿走剪刀,自顧自地開始剪指甲。過程中仍不斷嘮叨著,我不懂怎麼剪指甲、都在亂剪(那當然呀!我連業餘都稱不上)。我本於服務的耐心快要轉變成煩人的怨氣,然而,在那當下我也看到阿嬤真的剪得比我好,她的手腳彷彿不曾衰退過。
自從阿嬤失智後,阿嬤的眼神始終沒有光,像是一個失了根的靈魂在家中遊蕩;吃飯、洗臉、看電視、挑豆芽菜,彷彿變成流水線上的工人,重複操演著單調作業。不過,當我看到阿嬤剪腳指甲的時候,她拒絕我的幫忙以及指出我做錯的地方;在那當下,她不再是個失智的老人,或是在生產線上虛度光陰的作業員,反而是一個可以獨立作業、照顧自己的阿嬤。
「予你鉸,我忝矣。」
(給你剪,我累了。)
剛剪完大拇指的指甲,阿嬤又把剪刀丟到我手上了,順便把左腳再放到我的大腿上。我不知道為什麼阿嬤還繼續讓我這個生手剪指甲,這看起來像是一個板模師傅傳喚徒弟來接手他的工作。但是爭辯這個問題重要嗎?我不這麼認為,況且阿嬤正在向我呼救,那當下總會有比爭辯對錯更重要的事。
「好啦,我來鉸。」
(好啦,我來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