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文｜二〇〇〇年以降的台產恐怖片：獨屬台灣的恐怖文化
《雙瞳》電影劇照（2002）
導言
從二〇〇二年，由陳國富所執導的《雙瞳》為始，以台灣都市傳說、民間信仰、傳統文化⋯⋯為題材的台產恐怖片成為另一主流敘事，迄今，台產恐怖片以相對成熟的特效化妝、動畫技術，劃開了另一台灣電影的方向，亦因為串流平台的興起，而走向台灣以外的影迷眼中。
降靈而生：九〇後的共同陰影
回想童年時期，正值台產恐怖片式微的年代，當時還無法進戲院看十八禁電影的我們，只能從電影台看見即將上映的恐怖片預告，也因此在第一時間錯過了從大銀幕爬出電視機的貞子以及在當年被大肆翻玩喉音的怨靈伽椰子。然而，當年的我們並不孤單，只要一過晚上 11 點，打開電視便有滿滿的靈異節目任君挑選，從《玫瑰之夜》（1991）、《穿梭陰陽界》（1997，後改名為《鬼影追追追》）到《神出鬼沒》（1998），無一不是現在憶起都還背脊發涼的嚇人回憶。
想起第一次在《玫瑰之夜》聽吳念真與蔡振南聊拍攝《多桑》（1994）時發生的靈異故事。
《多桑》當時在九份猴硐一帶已經荒廢許久的礦區拍攝，為了找到合適的場景，劇組一行人從平溪附近的山谷野路前行，找到了一間在老榕旁、廢棄許久的空房。從第一次勘景到開拍時，劇組接連遇到許多難以解釋的事情，演員在休息時被鬼壓床、睡意朦朧間看見許多不屬於劇組的人，蔡振南更看見了難以言明的猩紅鬼影⋯⋯，在拍攝每一場戲之前，吳念真都會詳述當天的拍攝劇情，下戲後更不忘燒香、燒紙錢，以求拍攝順利。
某種程度來說，這也造就了我在長大後參與電影拍攝時，身在片場該有的禮數，一項都不敢忘記的習慣。而那段時光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莫過於在節目《神出鬼沒》出現，霎時造成轟動的經典都市傳說「紅衣小女孩」，在那卷台中大坑風景區的家族錄影帶裡，一行山者背後現蹤的那位有著小孩身軀與老人面孔的紅衣女孩，絕對是一代九〇孩子的童年陰影。
《紅衣小女孩 1》電影劇照（2015）
恐怖片巔峰：沈寂後的及時雨
我於二〇一〇年北上學電影，當時學校附近的 DVD 出租店不乏各國的經典恐怖片，而說到國產恐怖片，就不能不提二〇〇二年由陳國富執導的經典之作《雙瞳》。
《雙瞳》講述一位外事組刑警黃火土（梁家輝飾）因調查一宗神秘的連續殺人案，竟遇到了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殺人手法，隨著調查深入，一切死亡的肇因都指向了道教信仰中「成仙得道」的過程，片中道教學者盛老師（郎雄飾）提及：若欲成仙，得過五獄。擁有雙瞳的謝亞里（林涵飾），需找齊五位惡人，使其代替修仙者以死通過五獄，自己便能得道成仙。而火土在調查案件的過程裡，知曉自己也將成仙（肉體死亡）的天命──是因也是果，最終他選擇了愛而留在人間。《雙瞳》作為第一部跨國製作的國產恐怖片，製作方除了找來海內外一線明星如梁家輝、劉若英、大衛摩斯（David Morse）⋯⋯等人擔綱主演，更找了金獎編劇蘇照彬與導演陳國富共同編寫劇本。
《雙瞳》捨棄好萊塢式的嚇人設計，選擇以華人世界共同的信仰以及如《火線追緝令》（1995）的縝密懸案設計，創造出既本土又玄幻的世界觀，然而最令人恐懼的，並不是片中神通廣大的教主謝亞里，而是造就這一切的「愛」──因愛而生的執念，才是整部片的核心。也正因如此普世的情感，才能讓恐懼得以圓滿。最終，《雙瞳》的票房超過新臺幣一億元，為早已乾涸的國片市場下了場及時雨。
《雙瞳》電影劇照（2002）
二〇〇六年，《雙瞳》編劇蘇照彬所執導的首部長片《詭絲》上映，同樣打著科幻驚悚類型的招牌，期待能複製、甚至超越《雙瞳》的成功。可《詭絲》雖具備了一定程度的野心和具社會關懷的文本，然而在當年的拍攝技術與資金仍無法跟上劇本的情況下，因其複雜的科幻設定，讓片中許多科學邏輯相對難以入口。這也讓筆者每每在重新觀影時不斷思考，如果將整個劇本拿到現代拍，是否會有全然不同的光景？
話雖如此，《詭絲》仍在當年創下總票房四千萬台幣以上的佳績，然而接下來，卻是巔峰過後的沉寂。
《詭絲》電影劇照（2006）
經典鬼影重現：恐怖回憶再製
二〇〇六至二〇一二年間，除上述所提外，台灣恐怖片雖偶有產出，卻都無法再現過往的成功經驗，也難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直到二〇一二年，正值學生時期的謝庭菡執導黑色喜劇短片《斂財》（2012）。故事發生在醫院的太平間，禮儀師想偷死者金牙，卻意外撞見與死者面容相似的雙胞胎兄弟，荒謬又帶點驚悚的氛圍，讓此作入圍了海內外多項影展。
謝庭菡正巧碰上當時有意與台灣創作者合作的日本知名監製一瀨隆重，兩人一拍即合，便於二〇一四年的金馬影展上共同推出了驚悚劇情短片《屍憶》，從一場氣氛詭譎的夢境婚禮開始，隨著劇情推演一步步揭露枕邊的妻子並非活人，電影作結在男主角撿起紅包的那刻。此作融合了台灣的敘事與日本的鬼片公式，以台灣在地民間信仰「冥婚」結合日本經典鬼片的嚇人橋段，雖不算創新，但高質感的美術造型以及驚悚的配樂音效，仍於國內外影展放映後獲得巨大迴響。乘著這股氣勢，兩人於二〇一五年再次推出《屍憶》長片版。
《斂財》電影劇照（2012）
另一頭，以劇情短片《保全員之死》（2015）獲得第五十二屆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的新生代導演程偉豪，則是選擇了深植在所有台灣人記憶深處的「紅衣小女孩」為題材，來作為其導演生涯的首部長片。
接連兩位三十歲左右新生代導演的作品，都融合了民俗信仰和在地鄉野傳說，搭配著不俗的口碑宣傳，皆創下了千萬票房的佳績。而《紅衣小女孩》（2015）嘗試以好萊塢恐怖類型片的剪接方式，巧妙地結合了台灣鄉野奇譚「魔神仔」神出鬼沒的設定，一舉拿下了當年金馬獎的最佳剪輯。自此，終於奠定台灣新時代賣座恐怖片的雛形。
二〇一七年，《紅衣小女孩 2》上映，此次除了鄉野傳說，更結合道教信仰的神明「虎爺」，並找來楊丞琳、許瑋甯、黃河、高慧君⋯⋯一眾明星演員，電影甫上映便斬獲破億票房，也讓投資者對台產恐怖片越來越有信心。
《保全員之死》（2015）
至此，台灣正式進入國產恐怖片的戰國時代。
各路國產恐怖片皆以民間信仰和鄉野傳說為底大量產製，如二〇一八年廖士涵執導的《粽邪》，便是取材自彰化沿海一帶的送煞儀式「送肉粽」，以及在同年上映的《人面魚：紅衣小女孩外傳》和公視新創電影《林投記》；二〇二〇年由奚岳隆執導的《女鬼橋》和沈丹佳的《頭七》⋯⋯等，皆符合上述賣座國產恐怖片的脈絡。層出不窮的鬼片，雖有死忠粉絲的支持，但觀眾對電影品質的要求也逐漸提高，要達到所謂的「賣座」，也越來越困難。而累積一定口碑的題材電影，便會以系列作不斷向下發展，如二〇二〇年《馗降：粽邪 2》、二〇二三年《粽邪 3：鬼門開》以及近期甫上映的《女鬼橋 2：怨鬼樓》。
《粽邪》電影劇照（2018）
恐怖電影新物種：遊戲與詛咒的轉譯
回顧上述的脈絡，二十多年來，除了電影技術與動畫特效的進步外，亦見證了台灣電影的興衰。從三年前的蓬勃發展到 COVID-19 疫情期間，許多電影停拍，電影從業人員甚至面臨轉行的命運，直到疫情過後的報復性開拍，不禁讓人思考，未來的台灣電影會走到什麼樣的地方？台灣恐怖片又將走向什麼未來？
在影視圈之外，二〇一七年最震撼的台灣大事，便是由赤燭遊戲於 Steam 平台上發行的國產冒險遊戲《返校》。因應當時的台港政治情勢，遊戲以白色恐怖時期的真實事件為背景，講述高中生方芮欣因誤會老師張明暉移情別戀而心生妒忌，便利用學弟魏仲廷的愛慕取得禁書，告發校內讀書會，導致讀書會成員入獄，甚至面臨遭槍斃的命運。
《返校》遊戲開賣後便一舉奪下 Steam 臺灣區的冠軍，並於同月衝上全球銷售量第三名，此作引起網路圈大量討論，也連帶被電影圈注意到；同年六月，公視向赤燭買下 IP 版權開發電視影集。二〇一九年，由徐漢強執導，李烈和李耀華共同監製的改編電影《返校》也在歷經種種波折後正式上映，並在上映七天內就創下破億票房，至今仍穩坐國產恐怖片的票房冠軍。而赤燭也於二〇一九年推出新作《還願》，雖因政治因素招致下架，但作品仍在上架期間引起眾多迴響，並同樣交由徐漢強執導延伸電影作品。
《返校》電影劇照（2017）
除了《返校》這一類跳脫傳統類型的恐怖片外，曾在學生時期以網路短片《鬼印》（2004）爆紅的導演柯孟融，在沉寂十多年後，也在二〇二二年推出首部以邪教為題的偽紀錄恐怖片《咒》。改編自真實新聞案件，講述單親媽媽李若男（蔡亘晏飾）受邪神詛咒導致家破人亡，為了救回心愛的女兒，不惜上傳自行剪接的網路影片，意圖使所有看過影片的觀眾／觀賞電影的我們，共同分擔女兒朵朵的詛咒。《咒》聰明運用第一人稱自拍的形式與剪接，讓觀眾產生如在家觀看網路影片的既視感，並在片尾應用視覺暫留等打破第四道牆的方式，在觀者心中種下利如刃的惡意和難以忘懷的「咒」。電影打破了過往國產恐怖片最終都有的溫馨結局，雖引起部分觀眾不滿，卻也因此打出了海外口碑，最終也收穫破億票房，更一舉成為首部 Netflix 全球排名前十的臺灣電影。
《咒》電影劇照（2022）
結語：台灣恐怖片的未來
時至今日，台產恐怖片仍舊脫離不了改編自民俗信仰與鄉野傳說的標準套路，但其中最令人擔憂的，還有參差不齊的作品品質。
台灣電影發跡至今，始終無法發展出健全的工業體系，以扶持電影從業工作者能無後顧之憂地創作。回望現行的輔導金制度，或許，在鼓勵國人進場支持國片之餘，創作者、資方甚至政府都應該重新思考，若商業電影的票房已然成為鞏固電影產業的重要資金來源之一，可上述所提及的類型電影卻在補助市場中成為異數，使致這一類創作者在面對補助時所思考的，不再是電影本身的市場性與獨特性，反而是選擇面向評審喜好，進而形成某種自我審查的保守態度。
對於台產恐怖片的未來，雖仍晦暗未明，但身為一個重度恐怖片迷，一路看著台產恐怖片的興衰與成長，面對著市場限制及國際挑戰，部分創作者仍勇於嘗試創新的敘事方式，不拘泥於舒適圈，雖不見得部部都成功，卻也走出了某種獨屬於台灣的恐怖片類型。
《雙瞳》電影劇照（2002）
｜片單彙整｜
《雙瞳》2002／陳國富
《鬼印》2004／柯孟融
《詭絲》2006／蘇照彬
《斂財》2012／謝庭菡
《屍憶》（短片版）2014／謝庭菡
《屍憶》（長片版）2015／謝庭菡
《保全員之死》2015／程偉豪
《紅衣小女孩 1》2015／程偉豪
《紅衣小女孩 2》2017／程偉豪
《人面魚：紅衣小女孩外傳》2018／莊絢維
《粽邪》2018／廖士涵
《返校》2019／徐漢強
《女鬼橋》2020／奚岳隆
《馗降：粽邪 2》2020／廖士涵
《咒》2022／柯孟融
《粽邪 3：鬼門開》2023／廖士涵
《女鬼橋 2：怨鬼樓》2023／奚岳隆
全文劇照提供／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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