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伐 ∕ 人道、戰爭 ∕ 反戰的對立與矛盾,可以說一直令葛利高里的內心深感痛苦而無法自拔,註定難以擺脫悲劇的命運。
1965年,雖是現代主義思潮流行的時代,蘇俄作家蕭洛霍夫(Mikhail Sholokhov,1905-1984)意外以社會寫實主義的大河小說《靜靜的頓河》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有人認為瑞典學院遲了二、三十年才頒獎給他。事實上,由於他有著蘇聯政權代言人的身分,其得獎仍然引起極大爭議。蕭洛霍夫曾於公開演說時表示:「我們作家中的每一個人都依據個人的意願寫作,但是我們的心靈屬於黨,屬於我們以自己的藝術去服膺的、為我們所熱愛的國家。」被自由派作家激烈抨擊,蕭洛霍夫是個紅朝傀儡,然就文學論文學,誠如瑞典學院給予的得獎評語:「由於這位作家在那部關於頓河流域農村之史詩作品中所流露的活力與藝術熱忱──他藉這兩者在那部小說裡描繪了俄羅斯民族生活之某一歷史層面。」《靜靜的頓河》全然具備獲獎資格,何況作者對當道者未必完全百依百順,此著主人翁哥薩克葛利高里乃是「反革命」的悲劇性人物,並非社會主義所要求、認同的工農兵英雄形象,在蘇俄國內遭受許多批評。無論如何,蕭洛霍夫《靜靜的頓河》哥薩克英雄葛利高里之人物塑造,值得進一步探析之。
20世紀一戰期間的1917年,俄國發動二月革命,推翻沙皇專制;同年十月再次革命,推翻以克倫斯基為首的俄國臨時政府,建立布爾雪維克派領導的政府,爆發紅白內戰。所謂紅軍,源於1917年的十月革命,俄國內戰期間(1918-1922年),布爾雪維克創立軍隊,反擊敵人軍事同盟(尤其是以「白軍」為名義組成的團體)。白軍則是指1918年至1920年期間,在俄國內戰中對抗蘇俄工農紅軍的軍隊,主要由支持沙皇的保皇黨和自由主義者等反布爾雪維克勢力所組成。《靜靜的頓河》即以1912年至1922年期間之俄德奧戰爭、二月及十月革命、紅軍與白軍內戰為時代背景,敘述南俄頓河流域韃靼村農戶葛利高里一家在這大時代中所發生的悲歡離合。讀者對俄國內戰歷史如不瞭解,必然很難完整掌握這部大河小說的敘事語碼。
小說主人翁葛利高里是哥薩克人,由於妻子娜塔莉亞不夠熱情,不為個性奔放的葛利高里所愛。葛利高里對已婚的鄰居婀克西妮亞始終難以忘情,二人私奔至李斯特尼斯基莊園。娜塔莉亞憤而自殺,幸被救回一命。婀克西妮亞丈夫司契潘不甘受辱,揚言殺死葛利高里,以洩心頭之恨。未久,葛利高里被徵召入伍。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在東戰場上屢立戰功,升為下士,革命之前升任軍官,十月政變以後,擔任中隊長,投降了布爾雪維克。俟臨時政府垮臺,頓河上游宣告獨立。頓河組織軍隊反抗紅軍,葛利高里本被推選為隊長,唯因當過布爾雪維克,不被信任,於是改由其兄彼得羅擔任隊長。葛利高里痛恨共產黨,率領哥薩克騎兵在南方與紅軍作戰,身先士卒,深受部下擁戴。由於葛利高里政治立場左右擺盪,不知為何而戰,加以哥薩克軍紀不佳,搶奪惡習不改,葛利高里十分憎惡,不願同流合污,引起其他隊長不滿,被降級為小隊長,險些陣亡,未久,自行離開白軍,回到家鄉。葛利高里發現有著喪女之痛的婀克西妮亞與莊園主人有染,無法原諒婀克西妮亞,乃重回韃靼村的妻子身邊生活,妻子為他生下一對雙胞胎。
當紅軍進入韃靼村,全村被解除武裝,曾在白軍服務的人或是富農、地主,一一受到審判。貧農米石喀是葛利高里的兒時玩伴,因緣際會,成為村革委會副主席,痛罵葛利高里思想反動,葛利高里自知難逃整肅,趁夜離開。共黨的大整肅行動引起村民不滿,哥薩克群起反抗,共黨米石喀等逃出韃靼村。韃靼村組成騎兵中隊,兄彼得羅為隊長,葛利高里回來加入。未久,彼得羅遭加入紅軍的昔日好友伊萬所俘,被米石喀開槍殺死。葛利高里奉命接任聯隊長,捷報頻傳,大開殺戒,為兄復仇。葛利高里高升為師團長,統率三千五百人馬,壓力沉重,懷疑自己的能力。雖受到司令部倚重,可是葛利高里粗魯不文,與軍官團格格不入,倍受鄙視,內心又厭惡戰爭,十分矛盾、痛苦,整天耽溺於酒色,覺得生活變成一片黑。
紅軍準備大舉反攻,韃靼村民大撤退。紅軍殺人如麻,共產黨員米石喀欲娶相戀的葛利高里胞妹杜妮亞石珈為妻,告訴葛利高里母親,將來一定吊死葛利高里,因為葛利高里是蘇維埃政權最兇狠的敵人。另一方面,葛利高里與叛軍司令意見不合,產生矛盾,被認為是「未完成的布爾雪維克」。葛利高里避開直接參加戰鬥,感覺一切都無意義。軍隊改組,葛利高里被解除師團長職務,降調為聯隊中隊長。
葛利高里妻娜塔莉亞再度懷孕,得知丈夫仍與舊情人婀克西妮亞偷偷在一起,她找婀克西妮亞面對面談判,婀克西妮亞態度強悍,堅拒不讓。娜塔莉亞大為失望,不願再為葛利高里生下孩子,墮胎後卻失血而亡。葛利高里深感內疚,更加疼愛娜塔莉亞留下的一子一女。葛利高里重上前線,罹患傷寒後回家養病,病癒後,意志變得衰弱。戰局不利,婀克西妮亞丈夫司契潘去向不明,葛利高里帶著婀克西妮亞一起撤退,但婀克西妮亞出疹子,病況嚴重,只好中途留下,未能前行。這期間,逃難的葛父潘苔萊因病去世,葛利高里親自埋葬。
是時白軍將領不能認識到舊的俄羅斯已成過去,新時代來臨,葛利高里則直覺地感覺到這一點,對白軍將領都沒信心。眼見白軍兵敗如山倒以及種種殘暴、恐怖的景象,葛利高里知道白軍已無希望。紅軍逼近,撤退時,葛利高里傷寒復發,險些喪命,其後放棄流亡土耳其的機會,選擇留在頓河。
頓河軍潰散,婀克西妮亞丈夫司契潘登船離俄。大勢已去,葛利高里帶領騎兵中隊加入紅軍。共黨狂熱分子米石喀回到韃靼村,與葛利高里妹杜妮亞石珈成婚,婚後幸福,葛母伊莉妮支娜只能勉強接納,同時期盼兒子平安歸來,唯直到老病去世,仍未能見到葛利高里最後一面。妻娜塔莉亞已故,婀克西妮亞主動幫忙照顧葛利高里的一子一女,互動良好。葛利高里由於路線搖擺不定,身分尷尬,始終受到監視,不被紅軍所信任,於是復員返鄉,想要好好休息。米石喀此時已是村革委會主席,雖同在一個屋簷下,米石喀緊緊追究葛利高里參加叛變的責任,認為葛利高里會繼續反叛,二人水火不容。葛利高里搬去與婀克西妮亞同住,孩子也帶往。當政治局開始逮捕軍官,葛利高里自知難逃審判,在被捕之前趁夜離開。
1920年深秋,蘇維埃政權徵糧政策引起頓河流域不滿,前紅軍分子佛明組軍反抗,攻擊下鄉徵糧的紅軍,企圖成立哥薩克政權。葛利高里投靠婀克西妮亞遠親,被佛明部下所抓,葛利高里無處可躲,轉而加入佛明領導的游擊隊,但葛利高里以搶奪為恥,與佛明理念不合,打算到了夏天,帶婀克西妮亞逃往南方。後來游擊隊起內鬨,搶奪作為亦令人痛恨,不再受到農民支持。葛利高里找機會脫走,偷偷回到韃靼村。葛利高里將子女託予妹妹杜妮亞石珈照顧,帶走婀克西妮亞,詎料遭糧食徵集隊哨兵攔住,脫逃時,婀克西妮亞不幸被槍殺身亡。葛利高里一個人四處流浪,不回家也不自首,被躲藏在森林中的哥薩克逃兵收容,聽聞佛明已經喪命。昔日戰友寄望獲得大赦,葛利高里不再等候,先行返家,兒子米沙特加告訴他,女兒波流希珈已於去年秋天害白喉病而離開人世;姑母杜妮亞石珈平安,姑丈米石喀從軍去了。
葛利高里前後作戰已近七載,先殺的是德國人和奧國人,後則為俄國同胞,多次受傷,幾乎喪命,可是他的一切犧牲,一切英勇表現,一切的精力與熱情終究化為一場空。未來又將如何?葛利高里無語問蒼天。
人物是小說的生命,《靜靜的頓河》的核心人物葛利高里,是典型的「哥薩克」,在蕭洛霍夫筆下,塑造了立體的形象。
葛利高里是頓河農村子弟,混有土耳其人的血液,其岳父曾認為女兒嫁給土耳其人是有點可恥的。葛利高里像父親一樣,生著下垂的鷹鼻子,熱情的藍眼珠嵌在略微有些發斜的眼眶中,尖利的顴骨被棕紅色的皮膚繃得緊緊的,笑容顯得粗野。準岳母覺得葛利高里能幹,臉也長得還好看,妻子娜塔莉亞對他則一見鍾情。葛利高里識字不多,是左撇子,騎術佳,曾獲賽馬頭獎,平時好勇鬥狠,經常打架,不畏暴力,敢於以牙還牙,反抗施暴的軍曹,上了戰場更是大膽勇敢,身先士卒,殺人不眨眼,受傷達14次之多,屢獲勛章。當達官貴婦之流勞師動眾,來到醫院進行公式慰問,住院治療的葛利高里毫不領情,覺得被打擾,不假辭色當面批評,結果被軍醫院罰三天不准吃飯。帶兵時,葛利高里寧願被其他隊長排斥,堅決反對搶奪百姓和打小報告,可以說充滿正義感。見解不同之時也擇善固執,敢於頂撞上司,不為升官而承擔特派任務,以至遭到降調,卻贏得部屬的擁戴。
葛利高里在戰場上表現傑出,偏偏他喜歡酒色。婚前與鄰居婀克西妮亞不倫戀,婚後覺得妻子娜塔莉亞不夠熱情,私下仍與婀克西妮亞糾纏不清,一度造成娜塔莉亞自殺抗議。出征在外,葛利高里心情苦悶而酗酒,與不同的女人在一起。寄宿民家時,與寡婦同睡,認為是同情的作為。最後,妻子娜塔莉亞得知丈夫跟婀克西妮亞偷偷同居,娜塔莉亞為之心碎,不幸墮胎而亡,令葛利高里留下終生遺憾。
葛利高里之人物塑造,有好的一面也有令人訾議的一面,如同臉部兼有光亮和陰暗,看起來顯得生動立體,不會流於平板。
關於葛利高里的人物塑造,最值得注意的是本身的對立性矛盾。
身為哥薩克,被徵召入伍,毫無選擇的餘地。葛利高里上戰場殺敵,戰功彪炳,獲頒十字勛章,讓家人引以為傲,可是哥薩克軍人之輪暴民女與搶奪支持紅軍之村民財物,他看不順眼,不屑為之;也主張人道主義,反對無故殺害俘虜;連公開聲稱要殺他以報奪妻之仇的婀克西妮亞丈夫司契潘,眼看將被德軍逮捕,死路一條,葛利高里在自己的良心趨使下,冒險返回戰場,把司契潘從死亡中救了出來,並不強迫司契潘饒恕他。葛利高里告訴比自己大六歲的兄長彼得羅:「良心使我痛苦萬分!我在列士紐埠附近用槍刺死了一個人。真難過……非這樣做不可……可是我為什麼要砍死這個人呢?」等到良心越來越麻木了,葛利高里被同僚認為心太軟,於是反駁:「你不要這樣想,那樣想的。你是──哥薩克,你的事業──就是不要問就砍。在──在戰爭中殺敵人──是神聖的事業。你每殺一個人,上帝就會減除你一件罪惡,也就像殺死一條毒蛇一樣。(略)人是一個壞東西……無恥,把世界弄臭,像毒菌一樣活著。」但內戰之時,葛利高里不免自問,人們是為了什麼打仗?他寫信給婀克西妮亞,禁不住說:「似乎已經厭倦戰爭了,我的背上負著死神。」
當兄長彼得羅遭紅軍殺害,葛利高里痛恨紅軍,失去了理智,為兄復仇而大開殺戒,砍到全身痙攣,宛如發瘋,令敵人聞風喪膽。可是,因功受勛的他反省著,在戰爭初期,他所感覺到的那種對人們的痛惜心情,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心變硬了、變得無情了,就像晒乾了的鹽池永吸不足水一樣;葛利高里也沒有憐憫心了。他冷淡而藐視地玩弄別人的和自己的生命,因此得到勇敢的榮譽──四枚喬治十字章和四枚獎牌。有時會想,敵人也是和他一樣,懷著對土地的熱情在進行戰鬥,就像為愛人而戰一樣。葛利高里告訴妻子:「當全部生活都變成一片黑的時候……你要殺人……也不知道這些事都是為了誰幹的……這怎麼對你講呢?你不明白的!現在你只有一種女人的妒嫉心燃燒著,對於那種事你是不會想到的,我的心裏難過,血也沸騰。」他心中不禁大罵「戰爭滾它媽的蛋」。這延長了七年之久的戰爭使他討厭到頂點了,只要一想到戰爭,一想到和士兵有關的任何一件小事,他就感到一種被壓迫感、噁心和隱隱的憤怒。
殺伐 ∕ 人道、戰爭 ∕ 反戰的對立與矛盾,可以說一直令葛利高里的內心深感痛苦而無法自拔,註定難以擺脫悲劇的命運。在這一場革命戰爭中,受到摧殘的是善良人性,而這人性的扭曲和殘酷,正是戰爭的本質,亦即任何固執的意識形態都是善良人性的劊子手。蕭洛霍夫透過葛利高里的人物塑造,對於人性的深入挖掘,令人激賞。
哥薩克本為烏克蘭和俄羅斯南部大草原的農牧民族,在歷史上以驍勇善戰和騎術精湛著稱,是俄羅斯帝國於17世紀向東擴張的主要力量,一直是支持沙皇帝制,鎮壓反政府者。1917年十月革命時,哥薩克分裂,由帝制打手變成旁觀者,乃至於同情革命者,立場擺盪,挺身反抗當權者,欲自治而不成,其後被共產黨利用、壓迫,終於消滅。《靜靜的頓河》即敘寫哥薩克於亂世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小說的核心人物葛利高里為哥薩克英雄,其人生卻是時代悲劇,關鍵在於葛利高里一直無法認清自己,沒有中心思想,未能堅定立場。
葛利高里曾經在奧地利陣地第十二聯隊服務,進軍羅馬尼亞,與德國人作戰,也跟波蘭交手,戰爭經驗豐富。革命時,本去鎮壓抗爭者,俟沙皇退位,臨時政府倒台,葛利高里同情蘇維埃政權 一度投降紅軍,成為布爾雪維克。當俄國爆發內戰,回到頓河的葛利高里加入白軍與紅軍對抗。其兄彼得羅認為親弟弟到現在還沒有認識自己,怕他會再跑到紅軍那邊去。果然葛利高里跟軍官團始終存在無法跨越的隔閡,看著那些穿著蒼灰色外套和非常合身制服的漂亮、筆挺的軍官們,覺得自己和他們之間,有一道難以跨越、而且看不見的牆壁:那裡是一種另外的、美麗的、非哥薩克式的生活,沒有汙穢,沒有蝨子,也不會在那些經常打人嘴巴的曹長面前感到恐怖。他告訴參謀長科佩洛夫:「他們把我看成是一隻白烏鴉。他們長的是兩隻手,而我呢,生滿了老繭子的蹄子!他們用腳走路,而我就像不能轉身一樣,一轉身,就碰到各種東西。他們身上會發出洗臉胰子和各種女人化妝品的氣味,而我身上發出的是馬尿和汗臭味。他們都是有知識的人,但是我很困難地才讀完了教會小學,我從頭到腳,對於他們都是陌生的。就是為了這一切,我從他們那兒走出來,總覺得臉上罩上了一層蜘蛛網:又癢,又非常不舒服,想全身洗一洗才好。」漸漸地,葛利高里發覺到戰爭的荒謬性,卻又想保守著自己的哥薩克光榮,葛利高里說,「我是為了自己打仗的,不是為了將軍們。如果說實在的話,不管是這些人,還是那些人,都不合我的心」。
白軍失敗後,葛利高里放棄出國流亡的機會,重新歸順紅色政權,因過去屢有反叛紀錄,不被紅軍所信任,他羨慕那些政治立場或意識形態堅定的人,能夠走出自己的一條道路,有自己的歸宿,他不禁有感而發,告訴貼身的傳令兵普羅霍爾:「可是我從1917年就走起彎路來了,(略)……脫離了白軍,也沒有靠攏紅軍……(略)我要是參加紅軍一直到底,也許那時我就可以平平安安地過下去。我起初──你是知道這個的──懷著很大的熱情為蘇維埃政權服務,可是後來這一切都改變了……在白軍中,在他們的指揮人員中,我成了陌生的人,他們永遠懷疑我。(略)……後來在紅軍中又是這樣。我又不是瞎子,看見中隊裏的委員和共產黨員們監視著我……(略)大概他們以為:『噯噯,討厭鬼,白黨,哥薩克軍官,他不會忠於我們的。』……(略)對於這種不信任,我已經無法再忍耐了。」葛利高里被迫復員返鄉,慘遭共產黨整肅,無處可逃,乃加入游擊隊,質疑上帝,跟想要脫離游擊隊的卡帕林說:「從1915年起,一看到戰爭,就這麼想,沒有上帝。……(略)我們上過前線的人,已經廢棄了上帝,把祂單獨留給老頭子和老太婆去信了。……(略)人民已經把帝制永遠推翻了。……(略)我雖然是個軍官,可沒有進過士官學校,不大識字。如果我能多識點字,也許不會和您坐在這兒的荒島上了,像被滿潮截斷的浪一樣。」直到游擊隊被紅軍肅清,葛利高里又如喪家之犬,不知何去何從。
跟許多哥薩克一樣,葛利高里熱愛頓河草原,但往往不知為何而戰,或許是為了家鄉與愛人。當革命興起,沙皇政權垮臺,哥薩克並不支持紅軍,希望能夠自治或獨立,唯終究只是被政客利用的棋子而功敗垂成。敗退的哥薩克聯隊同僚葉爾瑪珂夫就說了:「狗東西!我們決定去參加紅軍,明白嗎?我們是哥薩克──還是其他什麼樣的人呢?如果紅軍留我們的活命,我們就去給他們當差!我們是頓河的哥薩克!是純粹的、一點假也沒有!我們的事業就是大砍大殺!你知道我是怎麼砍法嗎?像砍草一樣!我來向你頭上試試看!害怕了嗎?我們反正是要砍人,只要有人可砍就行。」
葛利高里為自身是哥薩克而感嘆,心想,「生活中就沒有一個真理。看來,誰要把誰打敗,那個人就會吃那個被打敗的人……但是我曾經尋覓過糊塗的真理。心靈上痛苦過,左右搖擺……聽說古時候韃靼人曾經侵略過頓河,來搶奪土地,還奴役老百姓。現在──卻是俄羅斯了。」韃靼人和俄羅斯人對葛利高里和一切哥薩克來說,都是敵人。現在哥薩克覺悟了,可是,連後悔也晚了。葛利高里覺得,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真理,有自己的道路,人類永遠是為了一塊麵包,為了一塊土地,為了生存的權利而鬪爭,而且只要太陽還照著他們,靜脈內還流著熱血,鬪爭仍然要繼續下去。當葛利高里藉由酒色麻醉自己,在早晨清醒的時刻,不禁想著,「在過去的時間中,我什麼都經驗過啦。愛過女人和女孩子,騎過好馬……哎呀……踏著草原,嚐過做父親的歡喜滋味,還殺過人,自己去送過死,向藍色天空誇耀過。我的生命上還能有什麼新的東西出現呢?沒有新的啦!可以死啦。不害怕。」
剛復員的葛利高里對戰爭早已厭倦,誠心告訴一直不肯原諒他的妹婿米石喀:「我已經服完自己的軍役了。我再不願為任何人服務了。自己這一生的仗打夠了,精神疲倦得很了。我什麼都討厭了,不管革命,不管反革命。叫這一切……叫它全部毀滅吧!我想在自己的孩子身邊過過日子 管理管理家務了,這就是一切。你相信吧。」然葛利高里欲求心靈的平靜,終究是無法企及的奢望。經過戰爭的摧殘,葛利高里的父母、兄長、妻女、愛人等,都先一步離他而去,只剩下妹妹和尚未長大的兒子。葛利高里覺得,過去的一切彷如惡夢一場,自己的生命也像被野火燒過的草原一樣,開始發黑了,他喪失了一切他心上所認為寶貴的東西。殘酷的死神把他的一切都奪去了,都破壞了,只剩下了孩子。但他始終還痙攣地抓住土地,彷彿他那被摧殘的生命,在實際上對於他和別人還有些什麼價值似的。最後,葛利高里渡過頓河,回到韃靼村之前,把來復槍、手槍都扔到水裏去,後來又把子彈撒出去,再仔細地把雙手在外套襟上擦了擦,如同徹底割斷過去的種種,深具象徵意義,至於將來能否擁有平靜的生活,尚在未定之天。
生在一個戰亂的時代,無可奈何的情形下,家鄉破碎了,田園荒蕪了,親人、愛人和朋友死去了,再怎麼奮力反抗、掙扎,竟免不了滅亡的厄運。葛利高里無法認清自己,違背了自己的意志,兵馬倥傯,不得不向絕望的結局繼續戰鬥下去,一切終究成空,他既是英雄,也是犧牲者,如此「反革命」者的悲劇人生,怎不令人感慨萬千!
瑞典學院稱讚蕭洛霍夫四大冊八卷超過110萬字的《靜靜的頓河》,是偉大的敘事詩,規模宏偉、視野廣闊,事件和人物之登場,既豪放又莊嚴,並且這部敘事詩有生動戲劇一般的情節,作者只要認為有藝術的價值,不管多麼微末的細節,都投以銳利的眼光,對每個人物始終抱著熱烈的情感去描寫,使這部作品永遠受人喜愛。此外,《靜靜的頓河》的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十分豐富,其「壁繪式」的細筆描寫,呈現頓河的草原、山川、天空、四季景色,以及哥薩克風俗、民歌與頓河農村生活細節,雖然有人說,蕭洛霍夫並沒有開拓一個新的世界,只不過使用過去曾經嘗試過許多次的寫實主義技巧,看來過於平淡樸素,但由於有力而勻稱的敘事詩筆法,運用靈巧、熾烈的色彩,為讀者創造了一幅圖畫,蕭洛霍夫展現驚人的觀察力,所使用的都是哥薩克人那種明朗而充滿想像力的字句,簡潔、熱情、活潑,完完全全的寫實而又流露詩意,用毫不誇張的手法表現最悲慘哀苦的人生,在在引起讀者感情上的共鳴,使《靜靜的頓河》猶如它所描述的河流一般廣闊和莊嚴。
《靜靜的頓河》具有史詩般的磅礴氣勢,獲得極高的文學評價。不過,書中極其明顯的,甚而陳腔濫調的政治宣傳,如共產黨員施托克曼之宣揚政治理念,灌輸對於現存制度的不滿和憎惡,陳述鼓吹無產階級革命的馬克斯事蹟,乃至於大篇幅插敘共產黨狂熱分子彭楚克與工人赤衛兵機關槍隊員安娜之間的戀愛,以及安娜在戰鬥中為黨捐軀。再者,全文照錄軍法審判的判決書和名單,猶如堆疊史料,此外敘述混亂戰局之長篇累牘等,無疑大大損害全書的敘事結構,降低了作品的藝術性。
綜觀之,《靜靜的頓河》這樣史詩般的大河小說,瑕不掩瑜,起先經提名而未獲獎,引起196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沙特之不滿,甚而發表公開聲明,拒絕領獎;次年,《靜靜的頓河》終於突破政治意識的成見以及現代主義的潮流,於冷戰時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事實證明,真金不怕火煉,堅持社會寫實主義藝術的《靜靜的頓河》,通過時間考驗,成為同時代世界文壇的經典名著,足以和托爾斯泰鉅作《戰爭與和平》及巴斯特納克《齊瓦哥醫生》相提並論,迄今依然吸引廣大讀者,可謂其來有自。當然,哥薩克悲劇英雄葛利高里也早已成為永恆的小說人物,令人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