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溫柔地提醒我,別給自己太多壓力、該休息的時候要好好休息。聽到這些溫暖話語的我情緒突然崩潰,眼睛跟鼻子瞬間同時湧入滿滿的液體。只見我流著眼淚、帶著濃濃的鼻音說:「我已經忘記該怎麼休息了。」
這種心理與身體失去連結的感覺,我認為就是一種破碎。而這樣的破碎其實也跟著我好一段時間了。就在我經歷家人過世、失戀、寫論文、延畢、復學、傷心、生氣、傷心、生氣等不良反應後,我的身體開始不定時出現胃痛、脹氣、頭痛、下背痛、經期不穩定的情況。一直到現在,這些情況也都還沒能完全遠離。只要心裡出現一些未能即時緩解或回應的不舒服,我的身體就會以疼痛的方式發出警訊。
你都怎麼休息?什麼時候,你會告訴自己該休息了?
又或者你和我一樣,總是在心裡默默唸著「再一下下、只要再一下下就好,等等我就會休息了」?後續腦袋則會在某些不經意的空檔飛入許多不同的思緒?
經歷過那次的崩潰,我才確認心中的焦慮感並未在完成碩士論文完成後徹底消除。對於這點我其實心知肚明。畢竟那種自我懷疑的狀態並不是一兩天、或是幾次相似的經驗便形成的。它在人們與外部社會互動過程中逐漸累積、發展,並形成一種信念持續影響著心境,甚至化成特定的狀態轉化成為某種外顯的形象或行為。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就必須接著問自己一個問題:自我懷疑都是在懷疑些什麼?
上面這三個回答是我當下馬上就給出的答案。從這三個答案可以至少得出一個清楚的推論,那就是,我的自我已經被外在的評判所綁架了。至於會給出那些評判的人會是誰、他們心裡確切想了什麼,坦白說我完全不知道。因為那些都也只是我的假想而已。我想像家庭裡有幾個成員會在背後議論著我,用很酸的語氣討論為何我到了三十歲還在讀書、而且沒有正職。我也會想像某位老同學在一場小型聚會裡想起並提到我,然後不經意地說:「喔~她喔?她之前不是在一間外商公司工作,後來應該發展得還不錯吧!」
換作是當年二十七歲、還在台北工作、外在與內在都顯得意氣風發的那個他,這些想像根本進不了他的腦袋。因為他對自己有信心,也相信自己是一個堅強的人。即便在職場、家庭或伴侶關係中偶然出現一些不順遂,那也不是太大的問題。因為他認為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想要什麼。而旁邊的人也是那樣認為的。
然而,時隔多年回頭看,我卻不得不否定那樣的自己。更具體一點來說,我不是否定那個自己的存在,而是否定我前面對於自己的評斷。事實上,二十七歲的我目光還很狹隘。在看似平順、甚至是「幸運」的道路上,我被工作、社會位置以及自我之間的關連性深深吸引。它們也成為主要驅使我向前的力量。那樣的力量給予我信心,但同時也跼限了我的目光。而那些又要等到多年後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敗中倒地不起、萌生躺平甚至消失的心態出現以後,才有機會逐漸意識到那些跼限所伴隨的影響究竟有多大。
如果說身體與心理的斷線是破碎感的來源之一,那麼身心靈領域裡,「靈」的迷路與不諧調,則是強化那種破碎感的重要因素。抽象一點來看,我對破碎最直接的理解是「不完整」。它既是一種感受,同時也是一種狀態。若從現實經驗談起,我則會說,每當生活中出現一些「卡卡」狀態的時候,往往也就會是我與破碎的自我相逢的時刻。
因此,當我被焦躁難過的情緒淹沒,哭著向伴侶承認自己失去(允許自己)休息的選項(能力)時,那其實是一個相當矛盾且令人難受的狀態。流眼淚以及將心裡話說出口意味著坦承、求救,開口的同時卻也像是在向內心那個試圖以負面念頭掌控全局的另一個自我宣戰。我在自我概念裡迷路、極力想找到出口並離開。但那個自我相當的霸道、頑固,它反覆以堅硬的外表包裹內在各種細小碎片,說服我那些卡卡的狀態皆不成問題。那個過程像是催眠,彷彿有個聲音不斷嘗試在你耳邊小聲地說:「你是一個堅強、成熟的人,那些都不應該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