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候，陸續有數不清的資料要繳交，一週接著一週的，而每份資料其實都有空間可以寫出自己的觀點與想法，我經常躊躇，不確定要說多少自己的想法，寫了又改，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還有那些動筆之前猶豫再三的時間，在躊躇之中，我想起在老家客廳，阿嬤一個人坐在深色老舊木椅上的畫面。
幾年前，阿嬤過世，親人把製作告別式簡報的任務交給我，我得以有機會聽長輩說著她們認識的阿嬤。姑姑們說阿嬤很辛苦，阿公那時候東想西想的想賺錢發財，家裡的空地不只養雞種菜，還養過一些特別的動物，不是一般人會養的，姑姑們小時候就納悶，養這些怎麼可能會賺得到錢，後來也真是沒賺錢，阿公才索性不養了。
可家裡還是缺錢，那時候阿公很不希望阿嬤出門，要不是沒有錢，不會考慮讓阿嬤出去工作。那時候阿嬤去了離家有一段距離的罐頭工廠，在生產線上和其他女工一起製作罐頭，那是她婚後唯一上班的經驗，之後工廠縮編或關閉，她也就回到家裡操持家務。
她從來不囉嗦，也不和我說三道四，我如果有回老家，她就是去和嬸嬸交代煮菜給我吃的事情，幫我去看看房間有沒有我可以用的棉被和枕頭，其他時候，我們就在客廳看電視或不看電視的坐著。有時，她看我在用筆電，她就過來問我在做什麼，我說要打報告，她就笑笑說這個她不會，可是讓我可以休息的話就早點休息，她也不吵我或趕我。
我最近總是想，這麼體貼，把家裡操持的那麼好的女性，她讓很貧窮的家裡可以過得了日子，甚至讓她少有收入的晚年到護理之家居住的臨終，也沒有麻煩子孫任何費用。
但阿公不喜歡阿嬤出門，而阿嬤就因此不出門了嗎？
阿嬤不識字，以前我還幫她拆過家裡的信，讀信給她聽，而阿嬤也不喜歡造成別人的麻煩，她覺得出門要麻煩別人，那她在家裡就好了，她也不抱怨。
我總覺得，在那個看似不想麻煩別人的甘之如飴下，有一點什麼，好像，她有一點自卑。那些，她和我輕輕說話的時刻，她好像總是謙虛著自己什麼都不會，可是我不能確定那是不是自卑，我很少遇過和自己的自卑處得那麼好的人，她不埋怨也不比較，也幾乎沒有見過她防衛的情緒，所以我無法確定那是不是自卑，或是，她覺得只是認份。
我有時候想，如果和阿嬤一樣就待在家裡會不會也很好，只是想著這樣好的阿嬤，就還是覺得惋惜，她沒有機會看到更大的世界，而世界的其他人也沒有機會認識她，也或許她並不在意這些事情。
而我希望她這樣生活與她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會的自卑無關，可是我知道我有時候不想出門或現身與自己的自卑有關。
讓我與自己說說話：
你的躊躇有許多時候來自你沒有把握這些現身與表達，是不是合宜，或是不是有可能顯露出自己的無知或能力不足，你難以確認這件事情，你並不放心。
可是，你其實在嘗試冒險，你告訴自己，有沒有可能你和你的阿嬤一樣美好。從來，沒有一個真正愛她的家人，覺得她沒有能力，覺得她什麼都不會，覺得她不識字有任何關係，覺得她麻煩了別人。你一點都不介意幫她讀信、換燈泡，幫她買果凍或布丁，還有在孩子們不高興的時候也要帶著孩子們到護理之家去看她。
如果那是她的自卑，會不會，在愛她、欣賞她的人面前，那些自卑一點也沒有關係，那是真實的她，那是還沒有準備好移動的她，可是，那一點也沒有關係。
你也在試著這樣相信，相信自卑的你，儘管只有一點點冒險般的移動，你也想要相信這樣也沒有關係，你想要相信與看見，有些人仍然欣賞與愛你，無論你會什麼，或者不會什麼。
只是你的阿嬤對自己比較認份，而你對自己比較嚴苛，你們的自卑在你們的身上有不同的作用。
我會想，如果每一次，你擔心著要去冒險的時候，心裡想著你的阿嬤，會不會，你的冒險，就是帶著她同行一起到了更大的世界，是讓其他人有機會從你的身上認識你的阿嬤。那樣，就算你仍然自卑也沒有關係，你知道，你心裡有一個很好的阿嬤，她一定願意被你帶在心上，而且無論如何，欣賞與愛你。
2023.11.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