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之後

2023/11/22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簡莉穎


【基本資料】

再現劇團第二號作品:第八日

製作人:黃民安.導演:簡莉穎.編劇:簡莉穎、蕭文華

演員:謝靖雯、朱家儀、黃兆嶔、彭子玲、王安琪、朱育宏

演出地點:西門町電影公園多功能展演廳

演出時間:2010/11/5-7、11/10-14

觀眾人次:六百多人


 寫在前面


  以墨西哥農民為主題的《第八日》結束後,我面臨了許多質疑––自己的以及他人的。但還來不及整理,就立刻投入學校的課業以及其他拖欠的事務。趁著寫稿給《青芽兒》的機會,做一反思以及整理,對我而言,十分珍貴而且必要。如果沒有寫稿這件事,可能許多事情就這樣讓它過去了吧。

  會有《青芽兒》邀搞一事,是我曾在寫劇本階段寫信給素昧平生的阿偉求助,希望能有專業人士指點迷津。但在阿偉回信詢問我「他能幫上什麼忙」時,我卻語塞;發現不斷向外求援,只是想讓自己心安。我其實沒有什麼需要立刻被解決的問題。阿偉的提問,適時幫助我停下腳步面對自己。等到演出結束後,阿偉邀請我寫一整理、談談觀眾的反應。但我被外務耽擱,一直無法靜下心來寫。直到學期結束後的現在才得以完成。

  這篇整理,偏重我個人思考、以及與觀眾回饋的對話。這次的經驗,對應到我一直在關注的幾個部份:

  用戲劇來處理議題,有效、還是無效?戲劇這個媒介的優點何在?

  跟談論的議題沒有實質接觸(例如:我並不是真的認識農人,或是為農村議題做過第一線工作),是否又是知識份子幫弱勢代言?

  戲劇可以抗爭嗎?

  要如何兼顧劇場的娛樂與教育?

  觀眾是誰?

  等等提問,實在難以有一梳理清晰的脈絡,就任我隨意談論吧。


▲宣傳DM正面(李銘宸設計)

▲宣傳DM正面(李銘宸設計)

▲宣傳DM背面

▲宣傳DM背面


 劇情介紹 –– 上帝退位,人類代工


  再現劇團第二號作品《第八日》,是一齣講述墨西哥農家跨國流動的舞台劇。

  劇中背景定在1994年、美墨兩國簽訂「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後,墨西哥農人因美國玉米傾銷,導致本國玉米價格大跌。失去工作的農人們,接受跨國肉品公司的招募,跨海至美國工作。

  在此背景下,主要劇情圍繞著一家三口發展:這家人失去了父親。母親長年酗酒,但過得十分樂天;家裡已不務農,靠著兒子女兒海外工作的薪水維生。故事開始時,她正要去舉辦2003年WTO會議的坎昆島,參加親戚的婚禮。途中遇到也要前往坎昆去抗議的環保人士。他們誤會母親是個要去抗爭的農民,極力想要幫忙。

  哥哥在美國擔任過屠宰工、洗碗工。因肉品污染事件,成了工作餐廳的代罪羔羊,正在被警方審訊中。另一方面,在美墨邊境工作的妹妹,長年沒有回家,非常想要去參加婚禮。但她照顧的12歲胖女孩,卻因過胖而被門卡住,妹妹無法離開。胖女孩對妹妹更加依賴。劇末,過了幾十年,以母親和哥哥的死作為結束,妹妹一直在胖女孩家工作,未曾離開。

  開頭和結尾部份,我在看似寫實的故事嵌入非寫實部份。開頭是女媧和耶和華主持一美食節目,示範如何用玉米做出墨西哥人;借用馬雅神話,連帶介紹墨西哥跟玉米的關係。節目進行中耶和華頻頻發懶,他跟女媧表示他明天放假。主要想傳達出後頭的故事是,上帝退位、資本取而代之的世界。而結尾用一群人吃土裡的爆米花作結;扮演女媧和耶和華的兩位演員穿上實驗衣,成了不斷餵食眾人的飼育員。想與開頭做出呼應,握有權力者成了新世界的神。

  主線劇情方面,母親的部份主要是談:樂天。酗酒的母親,在路上遭逢多位環保人士。環保人士一心一意想將母親納入此次抗爭,認為母親乃一十分需要幫助的農民。但陷入酒醉狀態的母親,反而一心一意想請環保人士喝酒。在她的邏輯裡面,喝了酒便是朋友;希望來個痛快的不醉不歸,兩方人目的不同,鬧了許多笑話。

  這個段落主要是想表現「沒有看見別人的樣子,一廂情願的善良,也會是一種暴力」。滿明顯的表現我對自視正義、進步者的諷刺。這段落有兩種結尾,一個是大家都不喝酒,只在忙一些正事。母親生氣硬逼大家喝,算是她一個小小反擊。一個是最後環保人士找來記者媒體,採訪母親。母親跟鏡頭大講兒子、女兒該回家結婚了等等作結。演出時是第一個版本。第二個版本是回到課堂跟金士傑老師討論後寫出。

  哥哥的部份主要是談:他做為最底層的外勞,不論在何處工作都沒有保障;背了餐廳的黑鍋,最後只能逃跑。他雖然受到一些人權團體的幫忙、撩起一些話題。但受雇於餐廳的警察,不斷向他威逼利誘。這個故事的結尾同樣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哥哥最後不願妥協而死去,由妹妹來談論他的死亡。課堂上版本是他最後接受利誘,得到了居留的權利,成為「美國人」。結尾是哥哥以美國人的身份,談論他在這個國家看到的事物。

  妹妹的部份主要是談:妹妹長期在外幫傭,與胖女孩雇主之間的互動。這段故事的時間拉得很長,以一個胖女孩認為自己不是這家的親女兒,自認是巨人族貴族的幻想開場。最後觀眾才知道胖女孩其實是老太太,她得了狂牛症,被重重幻象所折磨。但妹妹透過她的幻象,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家鄉。課堂上的版本是胖女孩就是小女孩,妹妹照顧了她很久很久。胖女孩變老、死去了,但妹妹仍然一樣年輕。結尾時妹妹說「女傭是不能老的」,結束。

  本齣戲一共在西門町演出十場。其中四場設有演後座談。一共有六百多位觀眾觀賞過本次演出。


▲開場是女媧和耶和華的歌舞秀,一家人被桌子壓在下面,吃著寒酸的晚餐。(天氣滿冷的,演出期間前半,演員躺在濕濕的土中受寒,後半,土變乾了但又會塵土飛揚,導致演到後來喉嚨超乾、鎖喉、強忍咳嗽,真是太敬業了!舞台設計王永宏辛苦找來兩種土調出是合的顏色。)

▲開場是女媧和耶和華的歌舞秀,一家人被桌子壓在下面,吃著寒酸的晚餐。(天氣滿冷的,演出期間前半,演員躺在濕濕的土中受寒,後半,土變乾了但又會塵土飛揚,導致演到後來喉嚨超乾、鎖喉、強忍咳嗽,真是太敬業了!舞台設計王永宏辛苦找來兩種土調出是合的顏色。)

▲耶和華用rap表演造人的過程,後方三個墨西哥人於焉成形。

▲耶和華用rap表演造人的過程,後方三個墨西哥人於焉成形。

▲結尾,演員狂吃土裡的爆米花,非常辛苦!( 由左至右:謝靖雯、彭子玲、黃兆嶔、朱家儀)

▲結尾,演員狂吃土裡的爆米花,非常辛苦!( 由左至右:謝靖雯、彭子玲、黃兆嶔、朱家儀)


 從受託創作到主動出擊


  會有這個創作,是因「再現劇團」邀請我做他們今年的第二號作品。由於當初「再現」是跟致力於防制沙漠化的團體––「喜瑪拉雅自然文明保護協會」談合作,故一開始雙方僅將題目定在「沙漠化」、「種樹」,其餘部份任我發揮。但身在台灣,我對沙漠並沒有這麼深的感受。幾經思量,製作人同意讓我去找我有感覺的題目。

  這個case讓我十分焦慮,這類型題目,寫文章、辦講座、拍紀錄片,或是甚至到現場去感受,都更能將事情說清楚講明白。到底為什麼要在劇場裡面,用戲劇的方式呈現?戲劇對議題的幫助在哪?我並沒有要往「民眾戲劇」、「論壇式戲劇」的方式去做,而是希望能吸引一般觀眾;戲還是得有趣,「環保」要怎麼講得有趣啊?幾乎是不可能嘛!

  在跟演員討論時,我也「民調」了一番,問演員:「如果你們看一齣跟環保有關的戲,會希望看到什麼?怎麼樣對你來說是有效的?」演員們的答案五花八門;大共識是不希望看到彷彿環保署宣導短片的內容。有人提議比如說,寫一群人做著最不環保的事,但後來卻是最環保的人。也有人說想調查植樹節種樹活動後來的樹都怎麼了?說很多樹都是今年種下去、又拔起來,明年植樹節同一地方又再種一次;官僚的表面工夫適足以做一齣荒謬鬧劇……種種有趣的提議。後來都因能力和時間的限制,有所取捨,十分可惜。但同時也刺激了我不同的想法。


 決定題目,疑惑重重


  著手找資料,看了《一座小行星的新飲食方式》、《用心飲食》、《卯上台塑的女人》、《東西的故事》等等,以及影片《孟山都眼中的世界》、《企業人格診斷書》、《Food.Inc食物有限公司》,瀏覽各式雜誌和網路資料。前後考慮過台塑六輕、孟山都、種樹跟婦女的關係––綠帶運動、糧食壟斷––ABCD四大糧商、或是當時正轟動的大埔農民事件……。

  除了讀資料以外,我還跑去六輕做實地採訪、也訪問農學系的師生,聽得懵懵懂懂,只知我找的範圍太散。在聽到種種專業術語、和生硬的社會事件後,更加慌張––到底為什麼要用戲劇講社會議題?劇場觀眾會買單嗎?看文章,不是更好、更清楚?我自己是不是要認清,這個演出就跟其他演出一樣,演完了就沒了;並不是討論議題的演出,就會產生比較大的影響?用文化來討論議題,本來就較慢、較軟,重點是有沒有持續?這次的創作,跟我未來的創作有什麼關係?我會不會持續關注?無法到第一線、但能用什麼方式持續關注?懷抱著這些問題,繼續前進。我們已經拿到文化局補助、宣傳出去了,場地和演員也都敲定了。再怎麼無所適從,戲還是得做出來。


▲母親在搭車前往坎昆的途中,由於緊急煞車,玉米飛出去,被環保人士撿到。玉米飛出去是由另一個演員拿著它飛過半空。

▲母親在搭車前往坎昆的途中,由於緊急煞車,玉米飛出去,被環保人士撿到。玉米飛出去是由另一個演員拿著它飛過半空。

▲遭逢環保人士的母親,被要求拍攝受害人假影片,後方愛好靈修的法國人不滿的看著這一切。本劇凡外國人一律都是用怪腔怪調的答錄機中文說話,墨西哥人是標準國語,希望顛覆英語作為正統一事,是以這齣戲只能在中文語境發生,用中文諧擬外國話。如果可以用英文拍《末代皇帝》,那為什麼不能用中文寫外國的故事?(由左至右:朱家儀、朱育宏)

▲遭逢環保人士的母親,被要求拍攝受害人假影片,後方愛好靈修的法國人不滿的看著這一切。本劇凡外國人一律都是用怪腔怪調的答錄機中文說話,墨西哥人是標準國語,希望顛覆英語作為正統一事,是以這齣戲只能在中文語境發生,用中文諧擬外國話。如果可以用英文拍《末代皇帝》,那為什麼不能用中文寫外國的故事?(由左至右:朱家儀、朱育宏)


 透過曾在農村工作的姊姊, 找到自我情感的聯繫點


  大題目是環保,可是我自己會想要往糧食和農人的方向去。這是為什麼呢?不論做什麼題目,在最深層還是要找到自我情感的聯繫點,否則最後會做不下去。我自己其實跟農的關係頗遠,雖然支持土地、農村的議題,但仍然建立在一種對公平正義的單純嚮往。直到我姊姊日前在農業型社大––旗美社大工作,常常跟我講些農村二三事。有了這一層感情,我才慢慢覺得真的有連結。

  排戲在即,時間所剩不多。姊姊跟我講過的故事,便浮上我心頭:例如種有機玫瑰的小農。由於當時玫瑰還沒被列入有機範圍,所以他們的耕耘成果,無法以有機作物上市。或,小農難以負擔每年的有機檢測費用,“有機”眼看又要變成有錢人搞得玩意兒等等……。她講述時的感情與怒氣歷歷在目;我便決定以農村為題目。

  由於自忖對台灣農業的理解不夠,沒有把握可寫實深入的處理。再加上我較擅長荒謬諷刺戲碼,於是我找到「玉米」這個經濟作物,以及「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如何影響了墨國農業––台灣也身在全球經濟體系之中,類似的戲碼常有所耳聞。最後便以墨西哥和玉米作為主題––我希望拉一個比較遠的距離,使得劇場呈現上有較多得以想像飛翔的空間。一開始是這麼想。但我如今覺得,這是否太便宜、太偷懶了?

  便宜、偷懶在於,我不需要太過在乎現實,隨手將現實情境轉化、敷衍,服務劇情即可。缺點就是現實建立的不夠,很容易使人失去連結。例如就被人問過:「墨西哥跟台灣有什麼關係?」單單一句:「台灣,作為全球貿易體系的一環,玉米是台灣進口量佔據第一、二名的作物。而美國是台灣進口農作物第一的國家。」對部份觀眾來說,並不足以連結起來。這也是反應了當時能力不足。日後面臨「為什麼不處理台灣?」的提問,也就認了,不足便不足吧。


「這樣有趣嗎?」–– 為二手資料加油添料


  雖然農業議題離我沒那麼遠,但我第一手連結,其實來自於我姊姊。其他的部份我皆需透過閱讀書籍、影片來建構我的劇本。搞到後來,其實我並沒有真正靠近我創作的核心。議題,彷彿成了一個命題作文;只要編織一些橋段,表達出農民的辛勞、結構問題(但無法談的深入),適度的讓戲有趣,似乎就過關了。觀眾反應還不錯。但我心知,選擇一個台灣小劇場從來沒出現過的題目:墨西哥玉米農來講,本身就佔了很大便宜。我心中飄飄蕩蕩,找不到實在的底。我從概念下手,只是攫取資料來配合我的概念,是以,我會說:這齣戲有趣但可能不動人。

  我不是一個透過理念和書本就可以創作的人。如果我不是真的親身經歷、親眼目睹,讓這些事情在我身上留下記憶,終究是隔著一層;我終究沒有一個真實的臉,可以對應到我所創造的角色。是以「農人」的部份,著墨甚少。反倒將重點偏向妹妹和哥哥的「外籍工人」的處境,這也是我一向關注的題目。加上家有印尼幫傭,自己感覺是比較深刻的。農方面,僅僅抓著聽我姐故事所受的觸動、和書上得來的資訊,就開始寫劇本,對我來說真的太快了。同時還有學校課業,時間上的壓縮、和題材的不熟稔,使得我太過擔心主題冷硬,便不斷加油添料:

  「這裡讓她們玩角色扮演,這樣有趣嗎?」、「這邊取材神話,這樣有趣嗎?」

  我以為,做戲一大重點是要有趣。一位劇場前輩演員說:「劇場第一步是娛樂。有了娛樂,接下來才能夠談其他。」我十分服膺這個說法,在我的劇場經驗裡,不有趣的戲,不論想傳達什麼理念,都是白搭。

  但我心中的不踏實是什麼?我非常擔心我跟書寫的主題––農––沒有真正接觸,只是編排一些橋段,召喚觀眾普遍對弱勢者的同情。有趣歸有趣,但沒有寫到角色真正的樣子。我很清楚我的立場是站在弱勢那方。但這樣一來,我很可能讓我的角色僅止於弱勢,欠缺其他面貌。而一旦創作者主動表現出角色弱勢,在戲劇上就無法引起同情。角色是人,他應該有各種樣子,貪小惠,或勇敢、或懦弱。是「人」,才會引起他人的感情。我功力未夠,深怕一剪裁不當就失焦。我的認識又不足以描繪清楚。層層疊疊,一樣兩手一攤––不足便不足,認了吧。

  這些焦慮我後來才看清楚。對付這些焦慮,我的辦法是在技術上讓戲有趣;至於對角色和主題的理解與不解,還是要在往後的日子中慢慢釐清。


▲劇中哥哥受到審訊的場景,用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擺放出所有場景,道具全部漆成黃色。(演員左至右:朱家儀、黃兆嶔、謝靖雯)

▲劇中哥哥受到審訊的場景,用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擺放出所有場景,道具全部漆成黃色。(演員左至右:朱家儀、黃兆嶔、謝靖雯)

▲妹妹的段落,妹妹服侍的胖女孩幻想自己不是胖,是巨人族貴族。喜愛的糖果餅乾成了護衛她的兵士。引伸出身材被歧視者借用想像逃脫現實處境。演員彭子玲扮演胖女孩,本齣戲由於一人分飾多角,所以都穿著基本的黑衣、快速替換身上的配件改變角色,場邊直接換裝,觀眾知道他們看到得就是戲。

▲妹妹的段落,妹妹服侍的胖女孩幻想自己不是胖,是巨人族貴族。喜愛的糖果餅乾成了護衛她的兵士。引伸出身材被歧視者借用想像逃脫現實處境。演員彭子玲扮演胖女孩,本齣戲由於一人分飾多角,所以都穿著基本的黑衣、快速替換身上的配件改變角色,場邊直接換裝,觀眾知道他們看到得就是戲。

 

 必須兼顧「能力」以及「欲望」 ––記一次座談會


  11/10的座談會上,某位台藝廣電的學生留下來參與座談。她對農民的辛苦有感覺,但疑惑她的力量如此微小,生活中又沒有管道,可以做什麼?我當場語塞,因為我實在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我只能說,就從生活中能做的事情出發,盡量在地消費、少吃肉、支持當地小農。但一想到我忙起來還是倚賴便利商店和速食,說著我自己都做得七零八落的事情,不禁暗自臉紅,聲音越來越小。

  輔大心理系畢業的演員彭子玲接過麥克風,她說得非常好。她說自己能做多少事情,還是要回歸到兩個層面,一個是「能力」,一個是「欲望」。比如說她的欲望在演戲,她也有能力做到。而她也關注各種議題。所以有議題性的戲劇演出,她都十分樂於參加。將兩方結合,她的能力也得以施展。她說,不知道該名觀眾到底能做什麼?但她是廣電系的學生,某種程度上她已掌握了一些能力,不是嗎?

  觀眾點頭,不只回答了她,對我也是。我渴望戲劇創作,但我一直在藝術創作到底有沒有用的焦慮中,不斷徘徊。尤其最後,戲演完了,引起一些討論。下一齣、下下齣戲又開始上演,自己的下一齣、下下齣戲也開始動工。戲劇朝生暮死,如浮游一般,令人感慨。

  到底,留下來什麼呢?長期做下去,才看得到一點點效果。不論做什麼,都得有這樣的覺悟。


 在劇場裡進步,不等於真的進步


  我仍然對藝術創作無法有立即貢獻這件事,感到焦慮;無法泰然處之地將創作,視為一種勞動。常常覺得:創作者某種程度上消費了議題,享受到創作的樂趣,又搏得一些進步美名。簡直就是罪大惡極。

  但人沒有這麼多力氣。如果我的欲望在於戲劇,也渴望精進戲劇能力,在其他層面所能花的力氣就會變少,理所當然。

  不使一切白費,就是把故事講好。把故事講好的前提,是走進現實、用力理解、磨練技術、發揮想像,如此而已。  

  最近讀了紀傑克(S. Žižek)批判《阿凡達》的文章〈土著的回歸〉(Reterun of natives)。文中提到印度南方的奧力沙邦山區,被賣給礦業公司,計畫要大肆開採。當地人長期飢餓、未獲得任何醫療、教育和法律補償,婦女被官員強暴。這群人站起來反抗,但被印度官方和媒體詮釋成暴民:所以柯麥隆的電影在這裡有甚麼位置?沒位置:奧利沙沒有矜貴的公主等待白人英雄來誘惑她及幫助其部落人民,只有一班聲名狼藉的毛派在組織饑民。電影讓我們能操作一種典型的意識型態區別:同情被理想化了的原住民,同時否定人民真實的鬥爭。欣賞《阿凡達》及仰慕原住民反叛的觀眾,有所有理由在恐懼中否定納薩爾派份子,把他們打成殺人成性的恐怖主義者。真正的阿凡達因此是《阿凡達》本身––電影已經替代了現實。

  透過做(農、反抗、勞工etc)主題的戲、看(農、反抗、勞工etc)主題的戲,並不真的就完成了什麼進步的行動。它很可能只是標榜“進步”的知識分子的自我滿足而已。很可能僅止於在劇場中,展現進步理想,但現實中卻裹足不前。劇場,最後還是要回歸真實,需要有真實的行動出現。至於何謂真實的行動?

  美國1960年代曾有激進的「生活劇場」(Living Theatre)。其主持人貝克夫婦在演出到一半時,帶領演員和觀眾喧鬧遊街、表達反戰、和平理念。遊人側目,警察包圍,藝文圈大驚。但時至今日,把劇場搞成抗爭,只會像作秀、或是戲劇手段的一環。(我看過社運工作者如要發動比較激烈的行動,都會安排好這個場子誰負責任;警察要抓、法律要追究,就是這個人出來扛。而創作者如果沒有要擔負帶領群眾造反的責任,還是別忙了吧。)

  我認為,只要做戲時能影響到一個人、看戲時能影響到一個觀眾、最後影響了自己,讓小劇場有不同的聲音,就很難得了。但人不會因為看戲短短兩個小時就改變。把戲做得好看、說清楚想說的,這是目前我所能做的。



▲座談會,觀眾提問。從左至右為:謝靖雯、朱育宏、朱家儀、簡莉穎、彭子玲、黃兆嶔、王安琪。

▲座談會,觀眾提問。從左至右為:謝靖雯、朱育宏、朱家儀、簡莉穎、彭子玲、黃兆嶔、王安琪。

▲觀眾進場,遇到好幾個雨天,演出時午晚餐是再現劇團團長兼第八日製作人皇民安的媽媽和演員朱育宏的媽媽輪流供應,非常好吃!大家擠在遮雨亭吃大鍋飯的感覺非常好。

▲觀眾進場,遇到好幾個雨天,演出時午晚餐是再現劇團團長兼第八日製作人皇民安的媽媽和演員朱育宏的媽媽輪流供應,非常好吃!大家擠在遮雨亭吃大鍋飯的感覺非常好。



 農民很辛苦,我也很辛苦啊 –– 要如何說明兩者的辛苦是息息相關的?


  忙亂的演出、座談結束後,好壞評價都有。讓我耿耿的,是某些朋友的提問:「農民很辛苦我知道,但我工作也很苦啊。有什麼不同?」「我覺得他們離我很遠。」「台灣跟墨西哥有什麼關係?」

  另一些朋友,長期的關注議題、參與社運。他們一下子就進入了故事所編織的情境,抓到外勞、階級、全球化這幾個關鍵字:全球化浪潮之下、處在自由貿易結構中的「人」的樣子。

  另外,幾個留美回來的觀眾,說真的是這樣;蔬菜工、洗碗工,皮膚黑黑、頭髮卷卷。新聞上,軍方拉一列火車備重兵,攔截偷渡邊境的墨西哥人。另有一在美學演戲的女子,自視為另一種「勞工」,戲結束時拉過我哭。

  由此可知,編導時許多背景資料,對我來說已經太理所當然。本身已經對議題熟爛的觀眾,在劇情中各自連結所需;但對議題不熟的觀眾,又沒有得到足夠的資訊。操作上偏離我原始設定。我原本定位的觀眾,乃對此議題不熟悉者。盡量弄得淺顯易懂,不料流於看熱鬧。因操作上還是漏了一層––如果沒有講清楚自由貿易體系怎麼產生、交織成綿密的網、怎麼影響到小農的生活,大部分觀眾將不容易理解:到底為什麼農民窮、農民辛苦?窮者只會被視為努力不夠、或是比較笨的一群。我白白浪費一次機會。   

  這次經驗足以作為借鑒。要如何說清楚「農民很辛苦,跟你很辛苦,是息息相關的?」「農民越辛苦,你也會越辛苦,因為糧食是一切的根本…。」

  所以,可能我應該寫一個故事,主角不是全為農、工,應該有幾個白領。農、工遭殃,白領遭殃之日亦不遠矣––或許這樣對台北觀眾更有效。


 參與製作、跟農的關係發生轉變


  演出結束後一陣子,我的編劇夥伴蕭文華告訴我,她是嘉義人,家裡老一輩是種田的。但因為老一輩很重視後輩教育,不希望他們務農,所以她對家裡的田地完全不瞭解。到外地唸書後更疏遠,回家就是關在房間裡面。但因參與了這次製作,自己讀了許多資料、自己去思考。慢慢的回頭去想家裡務農這件事,感覺跟老一輩的距離,不再那麼遙遠。這個回饋讓我覺得,嗯,非常開心。

  在我身上,我選擇閱讀的資料,是跟我自己的立場較相近的。我當然一心一意的傾向同情小農。但一次訪問台大農學系的老師,向他詢問了關於基改作物一事。他表示,基改是因應人類需求,基改產品––像市面上的木瓜早就都是基改、對抗輪點病毒的台農2號;科技是無害的,看人怎麼用。公司獨占專利也沒辦法,畢竟它們花了非常多錢研發新技術,不可能叫公司不賺錢。他不覺得誰一定對誰一定錯,只是兩造看怎麼取得平衡。畢竟,他也曾在美國的實驗室,經歷過彷彿戒嚴的一天;他教授告知,有一批「極端生態正義分子」要來攻擊他們的實驗室。學校大門深鎖、警察四處巡戍,至今想來都心有餘悸。但當下,我對他的心情和立場也很能理解。我只覺得,我真的要從生活中建立我對農的看法,需要真正的接觸以及更多的知識。否則我無法選擇一個位置,來看待跟我立場不同、但卻言之成理的人、事、物。農是專業,單純用同情的角度描繪,只會減低這個話題的精彩與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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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謀求自然和人為的,即天、地、人的和諧,帶給人類充滿豐富物資、健康、親密感情,以及安定、舒適的社會。」為宗旨的日本「幸福會山岸會」;廢校新生:讓居民笑語重新響起,位在日本偏鄉的「森の巢箱」;還有「以稻貫之」遊佐町豐富且深刻的農食走讀。這些都是現在新農村努力的事,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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