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友曾隨口問起我最喜歡的台灣作家,我毫不猶豫說顧肇森,他相當驚訝。書友是該驚訝,顧肇森既不知名,作品又不夠好(我一直認為顧未寫出代表作),一般讀者根本沒聽過。再說顧肇森的著作多數因故絕版多年,很難找,沒必要向書友介紹一個讀不到的作家。
顧肇森1994年病逝,享年四十。如今我的年紀早已超越顧肇森,可是,他的作品依然陪伴我。至今仍不時翻閱散文集《驚艷》,好似不大熟悉的遠房兄長,隨口談論日常點滴,兄長自認沒什麼大不了,純粹分享,絕非說教。我喜歡顧肇森鮮活俏皮,有時略嫌刻薄的各式比喻。而他率性地袒露對於生活的種種想法,時而任性時而感傷,以及一點點的趣味和叛逆,內容可說平淡如水。然而成長於戒嚴時代的我,想認識家國情懷、傷春悲秋之外的真實面目。顧肇森展示了個人一點小小的不馴,不至於妨礙國家社會和諧,無須非得從眾抹平稜角。而犬儒這個詞語,我就是從《驚艷》學到的,顧肇森多半用於自嘲部份離經叛道、憤世嫉俗的想法。
喜歡《驚艷》其中的《朝代》一文。顧肇森談及告知友人必看美國當時的知名通俗影集《朝代》,友人不約而同「扮出嘴裡像是塞了一隻雞蛋的驚愕表情」,嘖嘖感嘆「你怎麼這樣沒品味」。顧肇森自承曾是一心向學的有為青年,緊抱經典不放,「經常把沙特、齊克果、柏格曼、費里尼等人的名字,好像風鈴似的掛了滿嘴,一點風吹草動便聒噪不休」。文藝青年的行止躍然紙上。
曾幾何時,顧肇森反而對缺乏品味的事物充滿濃厚興趣,比如言情小說、武俠小說、明星傳記、影劇版等等。他肯定通俗作品的魅力,「除了少數深具靈性之人,可以經常欣賞生死靈肉的掙扎而不至發瘋。其餘的升斗小民,本已活在囉唆的現實裡,何須在暇時看《推銷員之死》來提醒自己的不幸?」通俗作品提供大眾慰藉、娛樂的能量,不容小覷。他仍相信藝術創作不妨曲高,然而大眾或須一段時間才能接受。而大眾熱愛的流行作品,儘管不見得具備文化意義,但不代表享受流行作品就該被鄙視。如今應是兼容並蓄的時代,讀《存有與空無》和看《朝代》,未必是格格不入的。
經典與通俗是永恆的爭論。我認為捍衛經典是文化大師的責任,一般人無須自願肩負扛不起的重任,折磨自己。平日好好生活,行有餘力參與藝文活動、讀自己想讀的書,已是現代的優秀公民。倘若經由喜歡的作家、作品,探索、釐清自己深層的想法,逐漸認識自己。假使因而接受自己的不足和侷限,與自己和解,或者心境相對平和,便是難得的收穫。接受自己喜好,同時也尊重其他人選擇,不必讚揚或鄙夷別人的品味。
社會應正視通俗的藝文作品,不必刻意貶低相關創作者,以及熱愛這些作品的讀者。現代人生活步調繁瑣快速,壓力極大,閒暇欣賞流行作品,若能因而放鬆、愉快,這一點小小的快樂,不妨視為基本人權,無須在意旁人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