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我家鄉的未來,多少也包含我的未來。
二十年後,三十年後。那些地方想必還是會維持和現在差不多的樣子吧。有喜愛往南投騎,公路上的鳳梨田,黑狗,野狗糞便乾枯的氣味,牛糞與雜草燃燒的氣味。
小廟旁,雜草,雜樹生長在頹圮的紅磚上,死去一半的磚房。
我熟悉那些磚房,因在我家旁,也有許多這種半廢的,裸露出紅色內臟的磚屋,內裝被掏空,或散落著破敗鐵件,木片於其上,草樹漸露漸豐,不論新生或舊在。總之,在那些死到一半,便不再死下去的房子都會長出這些東西。那些交錯,被截斷身體,因而顯得非常可笑的磚牆就好像暫停了腐敗,讓樹的黏液進入自己的身體,像無人的神廟或紀念碑,但大多佐以檳榔渣,菸蒂,啤酒罐。所以,其實看起來比較像垃圾。
房屋廢渣命運之一,是停在那,偶爾被一對父子談起,父親會提及:那地曾是工廠,直到道路改建,那工廠擋住了還在計畫中的道路,於是它被截斷,像蛋糕那樣被切成塊。剩下一巨大的三樓高灰磚牆,一長邊,一短邊,還留著一部分地板。所以那其實像一個樓台,真的爬得上去的。如果不要太用力,還是能演樓臺會。
命運之二,全數被夷為平地,興建新建物。被夷平時,沒有任何人會想念。人們回憶中的廢渣,面目永遠模糊。因為沒有人會待在那裡面,沒有用途,所以不會有人對那空間有什麼印象。人們不會準確回想起廢渣的細節,草木的細節,只有那裡有狗糞時,人們才會對它產生壞印象。除此之外,廢渣是被路過的,像街友那樣。大多數人可能會因憐憫或好奇,停下來幾秒鐘,也就只是這樣,後來再經過,也不會再投以任何目光了。
我常覺得那些模樣非常美,或許是因為我不常在家。如果久待,說不定也會對這些東西感到厭煩。也可能不會。我希望不會。我經過街友仍經常哭,情緒起伏強烈,但也就是那幾秒的事。
童年時,有條小路有個老翁,也住在那類似廢渣的地方。但它比較好,是鐵皮廢渣,裡頭很陰暗,有臭味,可見視線內,有破碎的木家具。我無法區分那些是好的,壞的,或壞到一半的。長大後,不知道哪年還看過老翁。更久之後,老翁不見了。又一段時間後,大概五年前了,鐵皮坍塌,或被拆了,只是那些鐵皮還在。鐵皮與碎木料(估計為原來的家具)堆在一塊,好像還能窺見原來住民的生活用品,挺私密,一個鐵盒,或是一個不銹鋼水壺。我說挺私密,是因為這些小東西,很接近那老翁的身體。所以我覺得我多少接近了老翁,因為以前只能在陰影中看見老翁的輪廓,伴隨些微的氣味。
關於那條路的最後印象是一兩年前的,是一隻大烏龜,爬在夜晚的柏油上,不知道誰家養的。
另外,我印象所及,我家附近的老頭們:包含每天在香爐旁癡笑的露肚阿伯,每次都在seven買兩罐大無糖茶的掰咖阿伯,他們不知道去哪了,然後中風阿伯被送到養老院了,我還小時常鼓起勇氣,盯他的眼睛看,他不能動,但和他對到眼,凝視他的眼睛時,他好像會看進我非常深入的地方。非常奇妙的感受。巷內的運動阿伯阿罵社群不知道還會不會運動。那社群裡有個總為白色大狗挑狗蝨的挑蝨阿伯,他會把蝨裝在一個白色塑膠杯,我看到過那些蝨屍被蒐集起來的樣子。他們都不見了。
還有一個年輕男人,小時候我跟同輩鄰居(抱歉,至今我仍分不清楚我與他是否有某種親緣關係,我疑似是他表或堂哥)跑去那有妻兒的男人家裡,在他家看他用大電視螢幕玩龍之谷,他玩機甲蘿莉(當時一個新職業)。畫面很大,很清楚,蘿莉戰鬥的樣子很可愛,真香。他和妻子,一個女兒,似乎是睡在一個上下舖,我記得那個巨大電視旁的上下舖。他妻子還用鐵碗端午餐給他,他邊吃邊玩,我們就在旁邊看,想來那應該是暑假。那男人的房子,與旁邊兩棟被拆了,看似也成了廢渣之一。大概還拆到一半吧,或者他其實是要重蓋?外頭堆著許多紅磚和黑色的沙土。這是數十年來,我第五次以內想到那男人,因為前天早上我經過他家。除此之外,我從未再看見他們,也很少想起這個小家庭。
再更旁邊,一棟三樓小房,廢屋多年,終於被信義房屋貼上廣告。黏貼廣告的人,應該是多年來,第一次撫摸屋外牆面的人。
還有些事我還沒說,關於長工的故事,小小的計程車社區,已經被我見證,正式毀棄,但我曾瞥見過演出的掌中戲院,一間有二樓的小房子,
我首次那麼強烈地感覺到我的家鄉變了,以往我都不會有這些感覺。我的家鄉只是變得腐敗嗎?當然不是,家的對面開了間小小的漢堡店和咖啡廳,每到假日,當我上頂樓餵烏龜,都可以看到年輕男女在拍照,大概因為那是所謂的廢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