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大的不幸就是生長在一個幸福的家庭。
這是十二月的頭幾天,氣溫剛冷下來,梅蒂在房間裡看閒書。她只穿著居家短褲短衫,手腳冷得浮起疙瘩粒。昨天家人幫她過二十歲生日,奶油蛋糕還堵在胃底泛噁心。她的眼睛在書頁間,心思卻在下巴剛冒出的一個不大不小青春痘上,一頁剛看幾行,就朝桌上的兩面化妝鏡照一下,就好像鏡子對她施了魔法。
難不成,幾行字幾頁書的時間,鏡子裡的臉會出現什麼變化,比如青春痘瞬間變大,變得像小丑鼻子一樣醒目?
梅蒂長得不算美,但也不醜,可也不是平淡,只能說她的美不在表面。
她在日記本裡哀悼自己「已」二十歲,不再青春!同時又慶幸活到了這個「什麼都可以做」的歲數。至於要百無禁忌做什麼,她暫時還沒有計劃。
也許離家出走幾天?跟同學一起去打工換宿?搭火車到東海岸去看海?
在她的想像,理應有個壞繼母,跋扈父親,或是冷嘲熱諷的老師,才足以支撐叛逆的張力。
梅蒂渴望做一些從沒有做過的事,不知道為什麼,她從沒有獨自出門遠行過。
媽媽在門外叫喚,茶已泡好,水果正甜,來客廳吃剩下三分之一的生日蛋糕。她應聲好,卻坐著不動。她又看一眼鏡子,嘆口氣回到書上。
她捧在手掌裡的書,是一本小說。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少女,陪同鄰居長輩到溫泉地療養,預計離家六星期。沒想到,發生了一連串預期外的事情,旅程只得不斷繼續,家似乎愈來愈遠⋯⋯她認識了一些新朋友,看起來都對她很好,可是⋯⋯她什麼也不懂得。好幾次,她差那麼一點就要走岔了路。
人生就是這樣嗎?一步錯步步錯?還是⋯⋯她想起小時候去兒童樂園,坐在幾乎要飛拋出軌道的車上,嚇得臉色煞白,魂魄消散,爸媽卻還笑盈盈束手站在外邊看,一臉滿足於自家孩子玩得開心盡興。
故事嘛,當然少不了壞姐姐、昏昧老國王、英俊王子和古寺城堡。看似童話,其實比童話故事更曲折,只是曲折的是人情世故,離奇的是心口不一,她漸漸看得投入,甚至不無擔心主角的命運,連鏡子都給冷落了。
不是吧,作者一直說故事情節不會超出常理與常識,讓讀者出戲的作者安的什麼心?這時候,她做了一個普通讀者會做的事。
就像考試作弊一樣,她快速翻到最後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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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十二月又來臨。天空湛藍而冷冽,一列火車飛駛過橋,橋下河水靜流,倒映遠方一只飄搖的菱形風箏。城堡似的雲垛,厚實又虛幻。這一天,就像每一天,她坐在車廂裡靠窗的位子,手掌捧著一本書,是一本小說。
陽光映照她的臉龐,略顯疲憊。
她瞇起眼睛,隨著規律的節奏打起盹。
睡夢裡看見一張臉,就像鏡子的映照一樣,是誰呢?似曾相識,又全然陌生。一張少女的臉,英氣,開朗,帶點天真可欺。少女不知道想著什麼事,嘴角往上揚起。
會不會,她想著十二月是她的出生月份,在一年將盡時開始她的人生,好像是⋯⋯偷看了最後一頁,原來答案就藏在一開始那樣的小說。
開始綰著結尾,完美的環狀結構。
車廂關門的鈴聲響起,梅蒂站在一個陌生小站。隨身行李只有一個小提包,簡單衣物以外,她還帶了一本筆記。
梅蒂的旅行正要開始,她會去一些地方,認識一些人。每一年生日那一天,她總是不在家。想也知道,她的父母會笑著說,沒關係,have fun。有這種父母親,梅蒂真是太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