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持向前的姿態,詩人如何面對未來?近日推出新詩集的黃璽、陳柏煜、林宇軒三人,帶來了各自的作品與文學觀,在臺灣文學基地創作坊進行一場「詩人未來的三方通話」。
▍詩人的沉迷與關懷
「成為一名詩人會使生活更好或更壞?──這是一個假問題。」在對談的開始,陳柏煜一錘定音,指出詩人本就各有不同樣貌:有時失魂落魄、有時規律生活、有時傾命寫作,一切回應和預測都說不準,一切都等待捉摸。理想與現實的聯繫,也許我們可以從最近沉迷的事物聊起?
「我對抗這些讓我沉迷的東西,我才有時間寫我想寫的東西。」黃璽近日很喜愛的遊戲《博德之門3》,讓他意識到這種相抗衡的對位關係。過程中,他發現那些暫時拋在腦後的工作還是必須完成,這儼然成為一種「不是紓壓的紓壓」──雖說如此,但這些使人沉迷的事物會刺激腦袋裡的想法,讓它們默默組合成詩。堪稱「背景程式運作」的創作模式似乎是詩人的共識,陳柏煜和林宇軒也同意:如果刻意坐下來好好寫一首詩,成品通常都不盡人意。
不同詩人有不同的寫作策略。沉迷的事物對陳柏煜來說,不只是輔助的情境,更是可以拿來書寫的材料。這些關懷會不知不覺匯流到生命中,包括身為漢人的他開始學習族語、長期參與合唱團演出、對畫展等圖像方面產生興趣……種種事物讓他對未來保持開放的心態:「具體會怎麼樣發生關係,我還不知道。」
近日被碩士論文纏身的林宇軒沒有沉迷的事物可以分享,轉而向詩集叩問──觀察酷兒愛慾姿態的《決鬥那天》,指出這本詩集最大的開創性在於詩行空間的形式設計。陳柏煜自謙回應,這些造型的安排其實並不是特別創新:「『造型』可能就不只是有字和沒字的地方,還包含哪些東西是物質性的營造,哪些是意義露餡的地方。也許馬翊航在後記提到的『流勢』,就是『造型』的另外一種說法。」
▍多角度觀測原住民文學
從視覺創作延伸討論,所有分行詩都是圖像詩,文字的擺置尤其是門大學問。以〈角度〉為例,這首詩在黃璽理想中的樣貌應該是「一張圖片」,可惜最後印刷的版本分成了兩頁。媒介的影響比我們想像的更加深遠,黃璽進一步指出直書與橫書的選擇讓「族語拼音」等非漢字的語言在閱讀上產生不同感受:「我看到族語字,知道意思,所以不會妨礙閱讀。可是,不是我們族群或不懂族語的讀者就會有這個問題。」就三本詩集來觀察,《骨鯁集》和《心術》採取直書,而《決鬥那天》以橫書設計,背後都各有不同考量。
文學獎也可能形塑文學未來的一股力量。陳柏煜好奇身為比賽常勝軍的黃璽,怎麼看目前以身分別為徵文條件的原住民文學獎項?若以原住民題材作為徵獎辦法又有何利弊?黃璽認為,關鍵仍在「評審」:「今天選出來的第一名,大家毫無疑問都會覺得這是一個原住民文學的重要作品。可是,有些時候第一名的作品,原住民的主體性沒有那麼強烈。」強調後殖民觀念的黃璽觀察,近年的原住民文學獎大獎作品似乎越來越有忽視被殖民現狀的傾向。
察覺「原住民族文學獎」和「原住民文學」的關聯,林宇軒拋出問題:非原住民身分的黃岡寫《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而具有原住民身分的林纓寫《萬聖節馬戲團》,若取消身分限制與識別,是否表示前者是「原住民文學」而後者則不適用於這框架?
「套用我剛剛的講法,確實。」黃璽認為,雖然《萬聖節馬戲團》未必呈現原住民的主體性,但林纓正在努力的這一類書寫更應該被鼓勵──畢竟,原住民作家本來就可以書寫原住民族群以外的題材,而不是只能寫「原住民文學」。
相對於黃璽觀照在「反殖民」之上更進一步的「解殖」,陳柏煜為新世紀的原住民文學提出「能見度、行動力、對話性」三個關鍵詞──「其實原住民文學非常有機會是『複數的原住民文學』,在各種情境、各種策略下有不同的劃分方式,這在同志文學也一樣發生。」研究者的觀點往往是一種後見之明,如何長出自己的戰線,還要端看寫作者如何努力。
▍彼此眼中的詩和遠方
在陳柏煜眼中,《心術》可以看出林宇軒「兩種同志」的寫作生命線,包含對師友的懷人與贈答,以及酷兒書寫的同志──儘管後者在詩集中的表現僅有「前戲」一輯而比較隱微,但從曾發表的散文〈只是水流下來〉可以窺見線頭。
「相較於柏煜的直球對決,我自認目前的關懷核心不在這裡,比較無法正面處理這個題材;主要還是著重於寫作的反思和老師的概念。」林宇軒說,身分上的游移雖然難以適應,但另一方面也讓他開始思索自己的位置:「研究與訪談是將文字的重點放在研究對象或受訪者身上,這種問題意識和和創作的思路很不一樣。」
「我發現,寫詩的人好像對世界的意見特別多,不只是關於詩的,各種意見都有,炮火都很烈。」陳柏煜分享近日的觀察。不同於許多詩人將不認可的詩作「開除詩籍」,林宇軒自認為在閱讀上很能包容,盡可能在楊牧之外領受不同美學的長處,避免視野限縮。
「就像洪萬達、王和平無法迴避他們和夏宇的關係,可能有很多人會問『你和楊牧是什麼關係』,你會怎麼回答?」面對陳柏煜的追問,林宇軒認為楊牧作為台灣文學傳統的大山,儘管有時不是主要的對話對象,但文字可能隱隱都有楊牧的影子,並不會因此而焦慮或刻意編織進詩中。陳柏煜笑說那也許是中文系、台文所學生繼承的傳統,從英文系學生的窗戶看,楊牧也不見得要是座大山──所謂「台灣」文學,亦存在多種丈量、定點與啟動的方式。黃璽也稱自己也是後來和其他寫作者交流後,才意識到楊牧有這麼大的影響。
「我發現台灣的華語詩越近代越西化,這讓我想去找我文化和語言裡的東西(來寫華語詩)。」相較於第一線的發聲者,黃璽想去看清楚更多東西再給出意見,但不一定會公開講:「我的詩集裡面很多都是在大鳴大放,可是我並不是在生活裡面這樣。」不同於迅速、尖銳的角度,對自己角色位置非常看重的黃璽以詩來展現對社會議題的反應。
▍再寫一本,預見未來
新世代的生長環境與以往不同,創作與閱讀的媒介多了、門檻低了,很多資訊轟隆砸來逼迫詩人事事關心──一轉眼,就跨足了不同的領域。回到創作的基本單位,三位在構思單篇作品時,是否會「預見未來」而有「一本出版品」的意識?
三人認為通常不會有這種意識,創作當下的作品樣貌,往往會和後來面世的形貌不一樣,就如同《骨鯁集》是在國藝會補助的「漢語新詩得獎作品」創作計劃進行大規模增刪;《心術》原是單篇創作而後以「輯」為單位編排出不同關懷核心;看似氛圍統一的《決鬥那天》也並不是計畫性地以「預先開支票」的方式進行──「寫《決鬥那天》的時候,我對『決鬥』、『男男』以及其他不是麼純情的東西感興趣,所以自然地往這個方向寫。」
雖說不會預先框限內容,但如果以《骨骾集》、《決鬥那天》、《心術》為基準點,三人如何想像下一本詩集呢?
「我目前在構思的方向,是台灣文史題材的長詩,希望能用當代的眼光和日治時期的詩人們對話。」林宇軒說,近年類似的實踐不少,如吳懷晨《渴飲光流》、廖偉棠《劫後書》都是如此。此外,其他文類的世代現象也激發他的思考:「邱貴芬老師的論文提到千禧世代作家會調度台灣文學的資源,形塑出一種『新台灣文學傳統』;當中立論的作品大多是小說或非虛構寫作,我覺得現代詩也可以參與其中。」
陳柏煜說,自己的下一本詩集也許會繼續延伸酷兒的主題,但在之前可能會先完成和藝術家合作的聲音書寫計畫,還有關於卑南族的系列作品,一切都還在進行。黃璽表示,他和朋友在討論過後,下一本想要嘗試史詩、散文詩等比較「長」的詩,試著把族語的隱喻系統拿到漢語裡發展;當中在政治層面的「反抗」必然延續,但或許也會更隱藏一些。
如果一切只停留於想像,那未來未必會來,詩人要做的就是繼續寫,盡可能把世界收容進文字之間。三位詩人的簡短通話作為起點,就讓我們互道一聲:未來見。
林宇軒,〈【詩人的未來式】怎樣抵達下一本?沉迷、觀測,決鬥吧!黃璽╳陳柏煜╳林宇軒三方通話〉,原刊於《幼獅文藝》第840期(2023.12),頁39-43。翟翺主編、山大王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