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讓人違法犯案的心靈雞湯

​ 每個人生活中，總有幾個將正能量語錄掛在嘴上的朋友，在你難過低潮時，告訴你「你已經比很多人都幸福了，你應該學會感激！」、「快樂不是因為擁有的多，而是因為計較的少」、「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想改變命運，首先要改變自己」等。 ​ 在矯正機關中，提供給受刑人的教育、教化課程及輔導內容，也是以心靈雞湯為主。教化人員認為，這類雞湯「營養又便宜」，不須花錢找具有教育、心理、社工專業的人員來上課，免費的宗教人員及志工即可提供俗又大碗的雞湯，讓受刑人飲好、喝滿，灌到吐出來。 ​ 然而，正能量語錄有讓我們和受刑人變得更好嗎？心靈雞湯可以減少再犯、解決問題嗎？成功學可以讓人擺脫失敗，邁向光明的康莊大道嗎？ ​ 當受刑人A談起被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友騙去取裡面裝有受害人提款卡的包裹，而被判詐欺進來關，「當做他幫我人生上了一課，學了一個教訓」，「那些傷害過我的人讓我成長」。 ​ 當談到出社會找工作頻頻碰壁，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卻被老闆欠薪惡意資遣，受刑人B說「算了吧，或許老闆也有他的苦衷，放過別人就是放過自己」，你不給自己煩惱，別人也永遠不可能給你煩惱，煩惱都是自找的。 ​ 從小三餐不繼、被父親家暴，在學校被霸凌，國中輟學在工地做粗工的受刑人C說，「如果生氣是拿別人做錯的事來懲罰自己」，「我們應該換個角度看，是因為老天相信我有能力可以通過這些挑戰，才會給我出考題，只要撐過了，我就會變得更強」 ​ ​ ​ 我們以為受刑人是最離經叛道的，是所有正面詞彙與正能量的反義詞，然而與他們互動中卻發現，他們是灌了最多心靈雞湯的人，張口閉口都是正向語錄。受刑人們堅信凡事要樂觀看待、所有困難都一定可以克服、努力就會成功，如果還沒成功是自己不夠努力。 ​ ​ 然而，轉念正向樂觀看待，並無法讓現實問題與生活壓力消失不見。即使朗朗上口各種口味的雞湯，也還是付不出房租、沒錢看醫生，甚至連一碗現實世界的雞湯都喝不起。 ​ 心靈雞湯要我們正向思考，當遇到痛苦時，強閉上眼假裝看不到、聽不到、感受不到負面情緒，如對一個車禍半身不遂的人說：「不痛、不痛，只是被車撞而已，沒什麼的，加油，你一定可以站起來的！」。人在痛苦中，有時候想要正向樂觀，但當下就是做不到。 ​ 如果抹煞去負面情緒，不再對任何事感到難過、生氣、失望，你還是你嗎？ 身而為人，就是偶爾會感到脆弱、沮喪，這些狀態和正向情緒一樣，都是我們的一部份，需要被接納、被允許出現。 ​ 當身邊的人要求自己應正向看待所有問題時，我們會覺得不被同理，自己的感受不被看見理解；同時，負面情緒被否認，好似自己的一部份也跟著被否定了，形成二度創傷。我們開始自我批判，「是不是我個人的問題？是我想太多嗎？會不會是我太脆弱敏感？」，對自己的情緒感到自責、羞愧，變得更無助、無力。 ​ 在我觀察受刑人的生命歷程和犯案前的心境發現，當受刑人遇到困難、挫折、失敗時，他們會要求自己轉念正向思考、樂觀面對事物，將失敗歸究於自身的問題，責怪、批評自己。而這些難過、焦慮、痛苦的情緒沒得宣洩，勉強壓抑的負面情緒如壓力鍋，鍋內壓力積累不斷升高，直到有天再也受不了爆發，最終做出違法的事情，傷害自己或他人。 ​ 事發後，問起受刑人為什麼犯案，他們說「是我一時衝動、情緒控管不好」、「都怪意志力我不夠堅定」云云。 ​ 受刑人們經歷許多挫折、創傷，許多生活中狗屁倒灶的事情，忍氣吞聲直到現在才爆發，是衝動、不擅情緒控管的人嗎？而什麼是「意志不堅」？ ​ 問題到底出在哪呢？ ​ 無論我問受刑人們「今天的心情」、「昨天家人來看你」、「即將出監」的感覺時，受刑人們總回答「不知道」、「沒什麼感覺」、「還好」。 ​ 難道受刑人都像阿嬤一樣沒感覺嗎！ ​ 受刑人多為擁有十足男子氣概的8+9，服膺於傳統價值觀，恪守剛硬、堅強的性格，不被鼓勵表達感受，將自己的情緒冷凍隔絕，怕展現出脆弱的一面。久而久之，他們對自己的感受麻痺了，感受不到情緒，也不知道如何面對及處理情緒。 ​ 而感覺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 當遭遇困難時，受刑人沒覺察到心理的壓力，不知道情緒「如何」及「為何」累積，只是繼續責怪、壓迫自己，每一次的壓力鍋爆炸、每一次的犯案，受刑人自己和社會都在宣告著「你又失敗了」，陷入挫折迴圈，越來越難爬起來，於是他逐漸變成我們眼中無可救藥的爛人。 ​ 如果我們想協助受刑人，先不要急著逼他喝下一碗碗毒雞湯，要求一昧地正向樂觀，否認及壓抑負面情感。可以靜靜陪伴在他身邊，傾聽、理解他的狀態，看見它的需求，此便是遠勝於一碗雞湯的溫暖。 ​ ​ 更進一步可以做的是，燉餵一鍋活血養氣的營養雞湯，將「情感教育」引入矯正機關，讓受刑人練習覺察、表達情緒，探索情感需求，學習因應挫折與衝突，調適壓力與情緒，疏通受刑人情緒的瘀血，強健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