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6世紀,人們就已開始討論、探討「崇高」之於我們的關係,然而在崇高與資本之間,關係卻隨著時代的更迭變得越加模糊不清、難以劃分。猶如藝術與商業之間變得不再純粹,藝術品彷彿成為商業利益下的產物一般。部分對於「崇高」的定義也逐漸與資本掛勾,人類企圖染指自然、卻被自然反嗜(反撲)的例子也透過影視作品不斷呈現於我們眼前,最經典的例子非《大白鯊》(Jaws)莫屬,而我認為近年來重新席捲世人眼球的侏儸紀系列(Jurassic series)電影[1]亦是如此。
在《大白鯊》的劇情中,絕大部分時間我們其實並未見到鯊魚本尊,牠隱藏於水面之下,藉由音樂來暗示觀眾危險即將來臨,且正一步一步地逼近。直到接近劇情尾聲,我們才終於看見鯊魚的真容,這就如「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所要表達的「真正令人恐懼的並非你看見了什麼,而是那些無法被看見的」。早在鯊魚出現之前,我們就已經被音樂的節奏所控制,隨著節奏的忽快忽慢,讓觀者的神經不斷處於緊繃的狀態,等待鯊魚隨時出現。這樣的手法不僅能夠增加劇情中的懸念,更能強化觀者情緒的緊繃感。
導演Steven Spielberg利用暗示性的手法(聲音)來表現大白鯊的存在,讓觀眾在鯊魚出現之前,去自行想像它究竟有多巨大、多兇猛、多殘忍以及嗜血。這種從心理上引發的恐懼往往比視覺上直面的恐懼更令人印象深刻和難以忘懷,因為人在面對已知或具象的事物時,往往能藉由形體來慢慢克服恐懼,但若是無法看清且未知的事物,則往往因為其神秘性而擴張了恐怖的感受,類似的概念在Stephen King於1986年所寫的奇幻小說《IT》[2]中也被大量使用。Luke White認為這種令人難以忘懷的創傷之核心在於資本主義現代性的興起,而崇高在成為一種關鍵美學或批判思想和成為看似無關緊要與過時的東西之間反覆循環,就像那些永遠不會出現的電影怪物一樣,這種崇高的持續重複使我們陷入了Freud所說的後遺性。
Steven Spielberg抓住「人們對已知的事物並不那麼害怕,但若是面對未知的危險,則會打從心裡感到恐懼」這點,打造出讓無數人害怕的怪獸。其實將鯊魚與資本主義聯繫在一起的比喻一直存在,綜觀整個現代歷史中,鯊魚並不只提供了一種充滿敵意的自然形象,更提供了一種像資本積累本身一樣貪婪和冷酷無情的自然形象。鯊魚就像是一個形象,允許人們想像社會關係的暴力在那裡。
18世紀,James Thomson在《The Seasons》描繪了帝國的想像地理,將快樂的英格蘭「溫和的田園風光」與殖民地邊緣的「崇高而暴力的本質」進行了對比。其中藉由針對奴隸船的描述「透過船遇到熱帶風暴,並被摧毀。遇到一條鯊魚正在追趕這艘船,等待著吞噬船上人員的屍體」,以此將鯊魚視為一位平等者,因為在牠吞噬奴隸和主人時,人的肉體將變為難以辨別的「血塊」,這種行為在被投射到鯊魚身上的時候成為了一種「自然」秩序,社會差異在這時候彷彿被消除。然而,在西方文化中,魚與奴隸貿易受害者的種族化身體特殊聯繫卻一直持續到二十世紀,使得「鯊魚」和「奴隸」經常被聯繫在一起。此時的鯊魚似乎還未成為你我眼中的嗜血怪獸,因為牠和身處弱勢的奴隸之關聯性太過強烈,使牠暫且只能作為自然崇高的共鳴典範。
隨著資本主義的蓬勃發展,鯊魚逐漸從中世紀的「canis marinus」或「海犬」,藉由16世紀歐洲語言出現了描述鯊魚的新詞:西班牙語tiburón;法語,requin;英語shark,讓牠擺脫了「狗」的單調意義,重新被想像為深海中可怕怪物,並以一種充滿力量且帶有Berk式崇高的顫慄形象回歸。對17世紀的作家而言,現在已不再是透過秩序來尋找上帝,而是透過創造的規模和暴力來尋找上帝。Nicolson以新科學理論為中心的宇宙學革命來解釋這種情感上的巨大轉變,這些願景將宇宙重塑為廣闊、無形、動態和暴力,從根本上取代了人類的中心。自然和資本都顯得不受限制、難以呈現,並且充滿對人類福祉漠不關心的目的性,宛如海中那有著一排排鋒利的牙齒、吞噬一切的下顎,並無情地追求肉食的鯊魚。
與鯊魚同樣被汙名化的還有侏儸紀系列及巨鱷、巨蟒等影視作品中的「冷血動物」們[3]。在劇情中,往往會和《大白鯊》一樣出現人類試圖與自然抗衡的特點,甚至是妄圖控制自然、干預自然[4],最終卻通常會遭到反嗜,或強化了人們的無知。宛如人類一直站在低處,試圖與遙不可及的自然崇高相抗衡,卻總是節節敗退,就像那些難以戰勝的怪獸一樣。鯊魚帶給人們的顫慄,透過影視媒體不斷強化、深入你我的心中,成為鬼魅般的恐怖存在。
若要討論崇高,便不可避免地要追溯歷史。自然崇高作為自然美學的相關性,源於人們對於環境災難的恐懼日益增加,使自然再次成為人類力量、進步的限制和財富,甚至有可能毀滅我們的東西。
Damien Hirst將Edmund Burke關於崇高的論點如文化生產手冊一般地使用,其著名作品《The Physical Impossibility of Death in the Mind of Someone Living》巧妙地將作品定位放置於身體、死亡、暴力、痛苦和權力等多重面向的迷戀和矛盾之中,以此引發出「心靈所能感受到的最強烈的情感」-恐懼。Hirst筆下的鯊魚就如Steven Spielberg在操演Hollywood大片一樣,注重於如何震攝觀者的眼球。Hirst憑藉「每個人都害怕鯊魚,每個人都喜歡蝴蝶」之通用觸發器特點,強化了鯊魚所能產生的「真正強大的恐怖」。在他的作品之中,鯊魚是一個將可怕的自然美學與資本主義崇高交織在一起的角色,鯊魚既是絕對的貪婪,又是被慾望掏空、空虛、無主體甚至自動化的完美進食機器。
當我們觀看Hirst的作品《The Physical Impossibility of Death in the Mind of Someone Living》時,將感受到難以言喻的矛盾。平時隱身於深海的野獸,本應身處獵食者的姿態,此時卻以一種喪失生機、但依然張口試圖吞噬你我的樣態被浸泡於福馬林中。我們雖然明知牠已無法對自身造成威脅,卻不一定能以歡愉的心態欣賞該作品,隨之而來的可能是源於心靈深處那面對資本的壓迫及恐懼。
我們畏懼資本就如同畏懼自然一樣,總是試圖想要控制、與之抗衡,因此才會企圖染指自然生態,想將自然的力量藉由人為操控變成可以玩弄的工具,卻在無數的重複劇本中,發現自己如螻蟻般渺小,難以和巨獸般的資本抗衡。與許多掌權者所操弄的意識形態一般,鯊魚與其他巨獸等形象的「怪獸」早已如同資本般地吞噬社會大眾。我們身處於「怪獸」所潛伏的社會之中,如Hollywood大片的主角們一般,企圖反抗怪獸對自身造成的威脅,試圖在過程中克服恐懼,戰勝那名為顫慄的崇高。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在侏儸紀系列影視作品重新席捲世人的同時,也掀起一波飼養爬蟲類的熱潮,人們彷彿藉由飼養這些爬蟲動物的過程,體驗與曾經稱霸地球的「巨獸」—恐龍共同生活的樣子,卻依然忽略人與自然之間的距離和能耐,再次展現出因自私與狂妄而造成的生態浩劫。在這波熱潮中,最顯著的就是人們隨著影視熱潮跟風購買外型酷似恐龍的綠鬣蜥,但隨著影視效應的熱潮退去,綠鬣蜥開始成長至出乎他們想像的大小[5],綠鬣蜥被棄養的比例便開始水漲船高。2015年,光是高屏地區就捕獲近600隻的綠鬣蜥[6],到了2023年,則是自1月1日至10月23日,屏東縣就已捕捉到1萬9661隻,全年將突破2萬隻,在5年之間已捕捉逾7萬隻綠鬣蜥。[7]
在我國形成生態問題的綠鬣蜥,隨著媒體的報導和政府的呼籲,被冠上了農作物破壞者的罵名,與鯊魚一樣被人類所汙名化。儘管綠鬣蜥確實對環境造成了農作物的損壞、破壞了護岸溝渠,卻鮮少有針對事件成因的探究。雖說生物氾濫的情形已然發生,我們難以改寫已經發生的命運劇本,只能力求遏止事態的惡化,但依然可以透過事件警醒世人,自然並非我們能輕易掌控之物。若妄自菲薄,很可能會落得如影視作品中常設定的結局一樣。就如同Hirst的作品,浸泡在福馬林中的鯊魚雖已無生機,卻仍然能使你我感到壓抑、不適。我們或許能這麼想,自然雖看似如鯊魚般,可以被人類捕捉、被製成藝術品,但在表象之下,自然亦如同那即便喪失生機也依然張口試圖吞噬你我的鯊魚,等待著適當的時機,重新反撲自大的人類。
Damien Hirst’s Shark: Nature, Capitalism and the Sublime,” by Luke White, in Tate 7。https://www.tate.org.uk/art/research-publications/the-sublime/luke-white-damien-hirsts-shark-nature-capitalism-and-the-sublime-r1136828
《侏儸紀》熱潮消退 去年近600隻綠鬣蜥遭棄養。自由時報。https://news.ltn.com.tw/news/life/breakingnews/1663357。檢閱日期:2024年1月16日。
數量驚人!屏縣移除綠鬣蜥 今年將破2萬隻。自由時報。https://news.ltn.com.tw/news/life/breakingnews/4467508。檢閱日期:2024年1月16日。
[1] 《侏羅紀》系列(Jurassic series)包含侏儸紀公園(Jurassic Park):侏羅紀公園(1993年)、侏羅紀公園:失落的世界(1997年)、侏羅紀公園3(2001年)和侏儸紀世界(Jurassic World)侏羅紀世界系列:侏羅紀世界(2015年)、侏羅紀世界:殞落國度(2018年)、侏羅紀世界:統霸天下(2022年)。
[2] 其中的角色潘尼懷斯常以「小丑」的形象出現,但從後面的劇情中能推論出他並不具備具體的形象,主要是以人的恐懼為食。
[3] 侏儸紀系列及巨鱷、巨蟒等影視作品中的「冷血動物」們,往往被設定為嗜血怪獸,會主動攻擊人、不停地進食。
[4] 侏儸紀系列中,人們試圖重新復育恐龍,甚至到後來插手進行DNA的調整,引發浩劫。巨蟒和巨鱷等題材的內容則大多強調怪獸的難以消滅,卻並非試圖尋求可能的共存方式。
[5] 民眾購買時大多小巧可愛,如口袋怪獸般嬌小,但大多沒有事先做功課,了解其生物特性及成長需求,在物種長大後,因空間不足而棄養,造成野外氾濫問題。
[6] 《侏儸紀》熱潮消退 去年近600隻綠鬣蜥遭棄養。自由時報。https://news.ltn.com.tw/news/life/breakingnews/1663357。檢閱日期:2024年1月16日。
[7] 數量驚人!屏縣移除綠鬣蜥 今年將破2萬隻。自由時報。https://news.ltn.com.tw/news/life/breakingnews/4467508。檢閱日期:2024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