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法國小說家喬治·培瑞克(Georges Perec, 1936-1982)應任職於巴黎建築專業學校(École Spéciale d'Architecture)的建築學家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 1932-2018)之邀所撰,為作者閱讀空間的紀錄。此閱讀空間非一般認為的用視覺、觸覺等知覺體驗的閱讀,而是透過文字、紙張的限制,由小空間閱讀至大空間;紙頁、床、臥室/房間、公寓(門、樓梯、牆)、樓房/建築物、街道、社區、城市、鄉下、國家、歐洲、世界、空間。重新思考何謂空間?空間是連續的嗎?是均質的嗎?空間(擴延)在物性之外,作為人們參與其中的虛擬(在時間中綿延)混合物,空間具有普遍性的本質嗎?
培瑞克認為空間並非連綿不斷,也不是無邊無涯,也非均質,且不各向同性(或稱等性,與方向無關的屬性)。筆者認為,空間非連續的原因在於,空間是物,可被區分及分段(如培瑞克將搬家搬出、搬入的運動分解),僅有程度上(degree)的差異而無性質上(kind)的差異。如桌上保溫瓶佔有的空間與茶杯所佔有的空間,僅有大小的程度差異,而無性質差異。又因為人們擁有受注意力、興趣、偏好等所形成、壓縮影像(image)的記憶,故空間亦非均質的。其對立的是時間,即連續、不可被區分及分段、具性質上差異的綿延(duration)。本書便由小空間至大空間,閱讀、談論空間的程度(大小)差異。
從紙頁空間的文字出發,思考何謂文字的空間?培瑞克先透過空間造詞的方式;什麼空、什麼間、空什麼、間什麼,試圖畫出「空間」作為符號意義的界線。因為空間並非實體的物,而是抽象的物,故僅有可能透過黑格爾辯證法的否定性接近、限縮其範圍,而無法直接指涉空間本身。如同我們說何謂藝術時,比起說藝術「是」什麼,更容易說的是藝術「不是」什麼。而文字在紙上的空間,有上下左右前後之分。除了可讀符號背後的意義,亦可讀符號本身及符號與符號、符號與紙的關係。
從紙走到了床,走到這個伴度人生1/3時間的空間。床宛如一座島嶼,一座只屬於我的島嶼,在這身體所需最小、最基本的空間上。透過夢境的虛擬性,讓床反而成為最自由、最具創造可能性的空間。起床後來到臥室,來到最熟悉、最私密的空間,唯有從認同自身的臥室開始,才有認同地方、屬於地方的可能。接著打開房門,來到了各式功能性的空間(如廚房、浴室、玄關、餐廳、客廳等),來到那些以晝夜、順序為周期運作的空間。然而,沒有人會依照建築師或都市規劃者規劃的方式一板一眼的過日子。水至清則無魚,多一點模糊、無用、彈性的空間,才能讓空間有打破秩序、間隔、機能的可能。如打破晝夜更迭的節奏,改以一周7天將公寓劃分為7種空間,或是增加一般對「家」想像以外的差異空間,如山屋或船屋的空間。
上述依然難逃功能性的空間,我們能夠想像一個沒有「功能」的空間嗎?不是指「不具備特定的某種功能」、不是指沒有用到的空間,而是真真確確沒有「功能」的空間。以建築空間為例,在維特魯威提出的建築三原則;堅固、實用、美觀之下,我們依然能夠想像一個不堅固、不實用、不美觀的建築空間。但我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功能」的空間的原因在於,空間本身是沒有性質上(kind)差異的,功能並非空間的性質,功能是人們強賦予空間的性質、一種虛構的性質。如同椅子的性質不是拿來坐,若是木製的椅子,其性質是其木料的含水量、比重、抗拉、抗壓強度等。
文字所描寫的空間非空間本身,透過概念(符號、邏輯、語言)、智性所認識的物,只能認識物的程度(degree)差異,而無法認識物的性質(kind)差異。要認識物的性質(kind)差異,靠得是直觀(intuition)。那麼,如何用直觀認識空間?讓我們先忘掉建築師和城市、社會學家對於空間的說詞,先不用既定的詞彙思考空間。直觀的思考非用語言概念思考,而是用綿延(duration)思考。空間的直觀,如形狀、幾何,在綿延中,通過清晰的知覺區分空間(物)的複多性(multiplicity);清晰的知覺即透過學習或痛感,改變我們的知覺(知覺即對象物減去不感興趣、不受注意力注意的東西)與記憶,以此讓空間(物)不斷增生、並在差異中向前。
綜上,空間具有普遍性的本質嗎?普遍性的本質如同黑格爾哲學精神化的「一」,概念上的一(one)與實在的多(multiple),如理想的椅子與實際無數多的椅子。然而,重點不在於傳統哲學一與多的區分,因為不管是一或多,不過是程度上(degree)的差異,而非性質上(kind)的差異。在綿延(duration)的性質差異中,僅有物的複多性(multiplicity),而沒有物的可能性,即沒有未存在(existence)的物。最後,培瑞克在國家的空間中說到:「國界只是線,但有好幾百萬的人為了這些線而喪生。生存的希望就再越過那普通的一條河。」空間既然不是連續的,為何我們還要用一條連續的線畫出國界?國界的功能、政治與國族主義的功能,如同建築空間的功能,亦是一種虛構的性質。避免國界的喪生,靠得不是實在的空間,而是改變國界的虛構功能。
202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