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獷派建築師》(The Brutalist)入圍奧斯卡十項提名,內容描述1947年,二戰時曾在布痕瓦爾德集中營(Buchenwald)的猶太人、匈牙利裔、師承包浩斯的建築師拉斯洛(László Tóth),在戰後移民美國的故事。
撇開本片採用了VistaVision的拍攝技術、片長3.5小時中場休息15分鐘的觀影體驗、使用AI調整男女主角匈牙利口音的爭議,及劇情中為何拉斯洛在成為裝煤工人「三年後」才回頭被發掘其才能等。
事實上,拉斯洛是個虛構人物,歷史上並無該位建築師。然而,重點不在於是否真有其人,建築師的設定只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縮影,一個多數、平凡的縮影。其所欲探討的問題,亦非聚焦於建築師的設計、風格,而是仍持續影響美國至今的移民與毒品問題,即文化差異的問題(劇中的建築風格參考Paul Rudolph(1918—1997)、Ludwig Mies van der Rohe(1886—1969)、László Moholy-Nagy(1895—1946)、Marcel Breuer(1902—1981)、Ernő Goldfinger(1902—1987)等藝術家和建築師)。
故重點不在於探討何謂包浩斯(Bauhaus)?或包浩斯多大程度受蘇聯的莫斯科國立藝術學校(vkhutemas,1920-1930)的影響?或粗獷主義(Brutalism)的由來?有一說是起源於1950年代的英國;有一說是源於建築師Lennart Holm(1926-2009)設計的哥德別墅(Villa Göth);另有一說是源自柯比意的馬賽公寓。簡言之,粗獷主義建築即是二戰後,反應新時代、新制度、新技術、新藝術、新材料的新建築之一,如同當時蘇聯的至上主義、構成主義、理性主義等亦聚焦探討何謂「現代」的藝術或建築。重點在於,如何透過外來移民、他者,讓不同文化有面對面,彼此對話(間談)的可能?
法國漢學家、哲學家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 1951-)在《間距與之間:論中國與歐洲思想之間的哲學策略》中提出「間距」與「之間」的概念,以此跳脫歐洲中心主義,及文化比較和差異的分類傳統。
當我們試圖比較或差異化文化時,是從自身的文化出發,即背後已預設一套自身文化認同的標準。故比較或差異化的結果,並非真的將兩個差異的文化放在客觀的天秤上衡量。況且,文化真的可比較嗎?真的有客觀的標準嗎?即便有,可比較的、量化的文化還是文化嗎?
朱利安認為,不存在脫離一種語言和一個歷史的超然外在觀點。用差異來談論文化多元性,就是先消弭了其他文化的「他者」能具有的「外在的」與「意料之外的」事物(去異求同)。文化是「不可約比性的」、關係性的而非無關係的比較。朱利安將從自身出發的「差異」,翻轉為從他者出發的「間距」,用「間距」取代「差異」。筆者認為,活的文化如同時間,是綿延、運動的,當我們說出或認同某個文化時,僅是整體文化中的個別、智性、固化、對象化的部分,而非該文化本身(運動)。如同老子《道德經》開頭說的「道可道,非常道。」比較、差異化下的文化是死的文化,而非活的文化本身。
正是透過「間距」,讓文化彼此面對面,產生了「之間」的反思空間與張力,使雙方彼此注視:在他者的眼神之中、從他者出發,省思、看見自身的未思之處(裂縫),以拓展文化的生命力,而這樣的過程是沒有終點的,因為文化彼此仍在綿延、運動。
簡言之,必須有「他者」才可能進入「熟悉的」。如同在水裡的魚感受不到水的存在,人在空氣中感受不到空氣的存在。唯有透過外在異文化的他者性,才能拓展視野,看見自身習以為常中的不足與未思之處,進而有持續進步、成長的可能。
回到片中,建築師的設計、風格與個性是一個引子(為落實完美的設計,不惜賠本也要完成),反映作為一個歐洲中心、建築師中心的他者、異文化,遇到美國文化的種種影響,如:拉斯洛的表弟阿提拉,為擺脫了猶太背景融入美國文化,改了名字,及從猶太教改信天主教。
導演科貝特(Brady James Monson Corbet)將本片描述為:「一部頌揚最勇敢、最有成就的夢想家、我們的祖先的勝利的電影。」
顯然,勝利的並非該祖先,而是美國。要不是拉斯洛還有建築專長,剛好在資本主義下仍可作為「資源」,且剛好設計合業主胃口,只怕得終身裝煤。片中美國文化遇到歐洲文化時,彼此並未面對面的對話(間談),講好聽是文化大熔爐,實則是強勢的美國文化逼迫異文化放棄自身文化主體性,不管是在語言、宗教、飲食等各方面(以致於拉斯洛的侄女想再移民至以色列耶路撒冷)。
撇開片中的建築設計是否合宜的問題,如德國藝術史學家卡琳・伯克曼(Karin Berkemann, 1972-)對粗獷主義建築的批評:「這些建築並不關心周圍的環境。他們說:『我就是一座建築。去面對它吧。』」當業主問拉斯洛為選擇建築時,拉斯洛想了想,說道:「萬物之道不言自明。沒有什麼比立方體的存在,更能直接呈現解釋立方體的結構。」
然而,拉斯洛仍未跳脫主客對立、比較與差異的問題,不只是在文化上,亦在建築上。立方體本身並不解釋自身的結構,立方體作為客觀的、他者的存在,需透過主觀的思考者,經由「思考活動」作為媒介,才可解釋立方體的結構(不同於現象學的意向性,其仍陷於主體論)。化解主客對立,或者說,比主客更本質的是,作為媒介(中介者、第三者)的思考活動、語言、關係,或康德所說的「圖式」、「想像力」。可惜多數建築師並未看到或意識到這一點,以為與材料、與環境對話就是對話(間談),實則是關閉對話、自說自話的一相情願。
如同建築師路易斯・康(Louis Isadore Kahn, 1901—1974)說:「磚想要成為拱」。事實上,磚根本不會說話,而是這之間的「思想活動」,讓磚說了什麼,讓磚與主體的人產生思想活動、語言、關係。正是透過磚(他者),如同鏡像般的看見、反思自身的未思(裂縫)之處,才讓文化、思想、生命、建築「之間」得以生生不息。
最後,文化差異的問題仍影響至今,根據國際移民組織(IOM)發布《2024年世界移民報告》,全球移民人數自2000年的1.5億人,到2024年的2.81億人,成長達87%,佔全球人口3.6%,即每30人就有一位移民。移民者作為異文化的他者,永遠是弱勢的一方,不只在於權利的弱勢,更在於異文化不被重視甚至被碾壓的的弱勢。朱利安的文化間距論,或可作為方法,讓彼此有面對面、產生主客的對話空間,讓我們在一方面透過他者更認識自身與他者的文化;另一方面讓自身文化得以保持開放性、整體性、關係性,並持續保有孕育力與生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