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失樂園】歷史夾縫中的阿拉伯猶太人

點開訊息欄，富察最後一次傳訊息給我，是2022年12月1日，他說「慧真，問候」，在他「被消失」三個多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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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旗出版社總編輯富察（李延賀）於2023年3月21日在上海「被消失」，今天剛滿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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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365天，在「外面」的世界倏忽而過。在「裡面」想必是度秒如日、度日如年。先不談那些可能有的精神、肉體虐待，對富察這個求知若渴，吞吐海量知識的出版人而言，最難受的恐怕是，對外資訊完全屏蔽。發生在世界各個角落的大事，他不能如以往探索、策畫，試圖出版什麼書籍，在亂世裏提供我們更多維的思考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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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消失的這一年裡發生什麼事？在台灣，有去年夏天的Metoo浪潮以及總統大選。在世界，俄烏戰爭進入第三年，烏克蘭仍深陷泥淖，俄羅斯大選普丁再度連任（可惡），還有去年10月7日哈瑪斯對以色列南部的恐怖攻擊開啟的新戰事，以色列持續轟炸，至今仍未停火，加薩走廊已成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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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發生戰爭，第一時間我總是想要找書來讀，關於以巴這個陳年老議題，可以列出一大串書單。其中令我印象深刻，能用最特別的角度切入這歷史難題的，是富察在2014年出版的《父親的失樂園─一則古老語言、河中之城與猶太家族的真實傳奇》，這本書想必是富察剛做出版，有著雄心壯志且眼光獨到，但又一本在市場被冷落的好書。我查了一下，已絕版，沒什麼書評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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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riel Sabar在美國大學裡教創意寫作，《父親的失樂園》探索的是家族故事。他的家族非常特別，是伊拉克猶太人，或者說是庫德斯坦猶太人。位於伊拉克、土耳其、敘利亞交界的「庫德斯坦」，猶太人、穆斯林、基督徒在此混居已有久遠歷史。此地猶太人的數量並不多，約莫只有兩萬五千人，卻保留了最接近耶穌時代的通用語言─亞拉姆語。古老語言能保留下來拜生存條件所賜，高山環繞，封閉隔絕，猶太人在此生活了兩千七百年。歷史可回溯至西元前八世紀，亞述人建立帝國，臣服者（由十個部族組成的以色列王國）被迫拔根遷徙到帝國的彼端，定居在原本杳無人煙的邊境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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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20世紀，一戰之後，鄂圖曼帝國領土被列強瓜分，帝國解體，新興國家誕生，掀起民族主義風潮。對這些住在偏遠山區的庫德猶太人而言，仍無驚無擾，歐洲的反猶主義歷史悠久，山谷中的庫德猶太人不曾遭遇被歧視、迫害的處境。二戰期間歐洲地區大規模屠殺猶太人，山谷間的遺民亦未曾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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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戰結束後的1948年，以色列在阿拉伯國家環伺的中東地區建國，建國後隨即迎來以阿戰爭，僅有六萬人的以色列部隊大敗阿拉伯五國聯軍，包括伊拉克。吃敗仗的伊拉克以戒嚴法為藉口，鎮壓伊拉克境內的猶太人，將錫安主義定義為叛國罪。巴格達的猶太富商原本與政府關係良好，1948年伊拉克猶太首富沙菲克‧阿德斯被當局指控援助以色列，於自家大門前，在圍觀群眾的歡呼聲中以吊刑處死。遠在山區的庫德猶太人，仍不覺得發生什麼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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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伊拉克猶太人面臨命運的大轉折，伊拉克通過一項法案，提到猶太人繼續留在伊拉克將會危害國家安全，猶太人有離開的自由，離開後將會自動喪失國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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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於兩次大戰侵擾，遺世獨立的庫德猶太人，非自願地成為無國籍者，只能等待以色列的移民通知，通知卻遲遲不下來。以色列沒有足夠的住宅吸納四面八方來的移民，以歐裔猶太人為主體的執政者當然以歐洲猶太人為優先。在當局眼中，來自阿拉伯世界的猶太人，是一群「徹底原始的人」，「他們的知識不但接近無知，更嚴重的是他們的大腦完全無法理解任何知識性的東西。……他們完全受野蠻原始的本能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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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些已被剝除國籍的猶太人，以色列不但沒有提高伊拉克移民的名額，反而想辦法容納更多的波蘭、羅馬尼亞猶太人。以色列遲遲未批准，巴格達的猶太會堂頻頻遭受恐怖恐擊，最後是美國國務院介入，敦促以色列接納這些除籍猶太人。Ariel Sabar的曾祖父是伊拉克北部靠近土耳其邊境小鎮裡的染布師傅，在1951年終於獲准舉家遷移以色列。以色列將這些「阿拉伯移民」安排在環境惡劣的棚屋區，移民孤懸在簡陋不堪的化外之境，庫德猶太人即使有高中學歷，在以色列多從事底層的勞力工作：建築工、清道夫、排水溝清理員、挑夫、幫傭，備受歐洲裔猶太人的歧視。有些阿拉伯移民到了以色列之後得了憂鬱症或精神分裂，兩邊都不是家，何處落腳？家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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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以色列與周邊的阿拉伯國家發生戰爭，阿拉伯猶太人就會成為出氣筒、替罪羊，他們不禁想起回不去的山中歲月，樂土上沒有階級或宗教、種族的分別，猶太人和穆斯林能和平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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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在逾越節結束後會送麵包和牛奶給猶太人當禮物。…猶太人在安息日時不可升火，這時他們的穆斯林鄰居就會為他們端上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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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太人對穆斯林也會以相同的包容與尊重同報，例如在回教齋戒月期間，由於穆斯林不可抽菸，猶太人也會跟著在公共場所禁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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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二十世紀末開始出現所謂「多元文化主義」的概念之前，庫德斯坦就在漫長的歷史中不斷證明，不同文化可以在保有自己鮮明特色的前提下依然兼容並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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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我買的是2014年5月的初版一刷，我還記得當下閱讀的情景，伊斯蘭國正肆虐庫德斯坦地區，屠殺雅茲迪人，那是2014年8月，據聯合國統計，伊斯蘭國在伊拉克北部屠殺了5000名雅茲迪男子，並綁架約7000名後來被迫成為性奴隸的雅茲迪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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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十年後再拿起這本書，書頁已泛起黃斑。好書總能對應迥異又複雜的歷史情境，我遺憾它已經絕版，阿拉伯猶太人的夾縫處境和富察何其類似，一個在台灣做出版的中國編輯，我希望富察能早日歸來，在台灣這塊自由土地上，將這本書重版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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