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父親很優秀,而我從小就知道,我永遠無法成為他喜歡的那個兒子。」
這是一個基於《左傳》歷史背景改編的故事,春秋霸王晉文公重耳是個重考了好幾年才考上醫學院的大齡學生,老爸晉獻公是個野心勃勃的企業家,從小栽培大兒子申生,對這個二兒子並不怎麼上心。但歷史上有名的驪姬之亂和申生的結局大家也知道...不過《左傳》裡只能讀到申生的視角,作為弟弟,看見自己的大哥被父親陷害到上吊自殺,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這個故事想要講的,就從這裡出發。故事中也結合了我個人曾經修過大體解剖課的特殊生命經驗,歡迎您來看看,也歡迎和我分享您的讀後感。
晚上十點,醫學院五樓教室外的走廊仍然燈火通明,大概是貼心的保全為學生留的,但他們其實很少來這念書,因爲五樓的空調太冷了。來到走廊盡頭的重耳從實驗袍子的口袋内掏出磁卡,朝著大體解剖實驗室門上的感應器晃了晃。門鎖「咯」地一聲輕輕打開了。
被空調稀釋過的福馬林氣味隱隱鑽入鼻腔——奚齊送父親到殯儀館的時候,聞到的也是這樣的味道嗎?幾位同學抬頭和他打了個招呼,又繼續趕進度:他們得在今晚把大體老師腿上的靜脈、神經和肌肉一一分離,寫出實驗報告,才能過個愉快的周末。
「這個周末就要出殯了,你還不回來?」
姐姐穆姬方才在電話中盛怒的口氣依然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連她都從美國飛回來了,在她看來,這個人在臺南的弟弟實在沒有理由不回家。
「你不回來,就等於把爸爸留給你的那一份白白送給那個女人。幹嘛跟錢過不去?」
打開解剖台,不鏽鋼沉重的聲響讓他如夢初醒。大體老師安靜地躺在台上,重耳戴上手套,打開平板上的解剖圖,開始對照大體老師身上的構造。他小心地掀開小腿最外層已經被剝開的皮膚,拉起那兩大塊最好辨認的肌肉,口中默念:
gastrocnemius(腓腸肌), soleus(比目魚肌)...
人的肌肉顏色雖然深得像豬肉,但細長條狀的結構和雞肉極其相似,上刀時總讓他聯想到吃肯德基時把雞腿肉撕成條的情景--媽媽總是把雞腿留給他,雞胸肉留給大哥申生,兩個人都能吃到自己喜歡的;打完球以後大汗淋漓,吹著冷氣吃雞腿...小時候,他總覺得那就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這樣的一天裡父親偶爾會出現,教他們怎麼在球場上趁對手不備時找到殺球的時機。重耳喜歡打高遠球,和大哥一來一往,但父親要的是快狠準。他把公司的經營法則,也帶到球場上。大哥聽了這一套,果然打得愈來愈好,好到父親願意在他大學還沒畢業,就允許他進入公司學習。
但二十年後,大哥在董事會上被質疑營運無方,在總經理的位子上被父親點名下台;父親用在他身上的手法,一樣是快、狠、準。
中間的是腓動脈、左邊是脛前動脈、右邊是脛後動脈,往上連接到股動脈、通往主動脈到心臟…
血管和神經分支繁多,上刀的時候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切斷,還容易搞混,是醫學生跑台時最傷腦筋、最怕碰到的刁鑽考題;比起細小的分支,心臟上粗大的主動脈就相對好辨認多了。但主動脈旁邊的靜脈叫什麼來著?
重耳蹲下身,從桶子裡拿起同學浸泡在福馬林中的心臟,忍不住用手指摩娑著心臟表面遍布的血管,試圖在腦中搜索可能的字詞。
高中生物實驗課用的豬心也是這種滑溜溜的觸感。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完整的器官,心裡有一種好奇和驚嘆生起,一種新的活力注入身體:他好像從來沒對什麼東西這麼有興趣。
那天的晚餐,跟往常沒有什麼不同:大哥還在公司,繼母參加聚會沒空下廚,買了弟弟奚齊愛吃的披薩,父親撇著嘴要繼母給他泡一杯咖啡,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公司的事。才開了個頭,弟弟就大聲嚷嚷地說起學校老師的事。重耳本來不打算搭話,卻還是沒忍住。
「今天實驗課的時候,老師給我們每組一顆豬心,要我們把心房心室切開。」
「那上面是不是都是血啊?不會很噁心嗎?」奚齊沒頭沒腦地問。
「才沒有,我弄得很乾淨欸。老師還說我切得很漂亮,可以當外科醫生。」他下意識看向父親的方向。父親沒有看他。
「當醫生要很用功又很會念書,你現在不努力一點,明年考得上嗎?」繼母不冷不熱地說。
「也有很多人不是一次就上啊。」
「你想學那些人每年重考,三十歲才考上大學啊?家裡有錢也不能這樣任你。」
「考不上就去找工作。」父親那天最終只說了這一句話。他一旦下了命令,就意味著討論結束,回到重點——他的事業藍圖,公司的拓展計劃。
這些才是撐起這個家運轉的、飯桌上的核心話題。大哥、三弟和繼母都在計劃裡,但這個家的藍圖似乎沒有他。三弟空降財務部的時候、父親和大哥大吵的時候、繼母請股東太太們來家裡聚會的時候,他用備考逃離了這些紛爭。在大姊和姊夫的房子裡,這些事情離他很遙遠。
大哥被發現的那天,他正坐在姊夫的車裡等三個小姪兒姪女下課,和講義本上的一道微積分題目抗爭。當初和大姊達成的契約已經是六年前的事,要是今年再考不上任何一間醫學系,他就得放棄白天念書、晚上當私人司機小弟的生活,去給別人當司機小弟。
「六年已經是極限,你要是再不作別的打算,我們也不能再幫你了。你自己回家跟爸交代去。」
「我才不要幫他跑業務,丟臉死了。」
「那就給我出去找工作,不要賴在我這裡!你問問自己幾歲了?」大姊瞪了他一眼。
大姊那一晚幾乎變了個人,哭得渾身發抖,怒罵父親的聲音都變了調;他在大哥的房間裡來回踱步,彷彿在檢視案發現場——床鋪整齊、桌面乾淨,大哥向來都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得很好,母親以前老是說這點最像她。重耳拉開書桌抽屜,有三個藥罐子,兩個空了。都是抗焦慮藥。
旁邊還有一張一家五口在西子灣拍的照片。從今天起,這個家有一半的人真正離開了。
早上十點,從家裡出發。大哥那邊你去過了? 平板跳出簡訊通知,是大姊傳來的幾行字。
從大哥出殯到父親住院,不過半年。一場葬禮、一次跌倒,足以讓一個事業巨人的身心遽然衰弱,並以劇烈而不可逆的速度從陡坡滑落──摔破頭的父親本以為只是縫個幾針的事,卻被不知名的病毒狠狠襲擊;住在加護病房的日子逐漸變長,到醫生准許回家的時候,他已經沒有替自己更換尿布的力氣。繼母受不了他日日夜夜止不住的哀號,吵著要請看護,父親在這件事上卻難得的執拗,堅決不肯,奚齊只好拜託大姊回來支援,但大姊哪裡有空?於是只能作罷。
癱坐在輪椅上,喉嚨裡發出低沉微弱的呻吟,兩條瘦弱的腿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眼前——半年後回家,他看到的是這樣的父親。
「美國公司那邊有事,他們要過去一趟,下禮拜一就回來。」這是大姊交代他要轉告父親的事。
「…孩子們呢?」父親嘴唇微張,聲音慢了好幾秒。
「早上送去秦家了。」
父親用了好幾秒才微微抬起頭,似乎很費力才能睜開眼皮看著他。
「你今年…二十幾了?」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甚至有點憤怒,但還是老實回答:「要二十九了。」
又覺得不甘心,忍不住再補上一句——「還有三年就畢業了。」
父親還是盯著他,但眉頭微蹙,左頰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撇了撇嘴。這副表情,他再熟悉不過。在父親眼裡,他向來一事無成。他試圖讓自己看起來面無表情,就像過去每次不得不面對父親的質疑一樣。
「…明天回學校?」他頷首。
「你大哥的房間…收拾好了。」他無言以答,父親也安靜了。
「去叫你弟來。」父親闔上眼,滿臉倦意。他快步離開,慶幸這場衝突一觸即發的對話終於結束,沒料到已是訣別。
解剖課已經上完胸腔和內臟的內容,只剩頭頸部還未動刀,大體老師的頭顱仍被白紗布緊緊包裹著,只有頭頂稀疏的頭髮裸露在外;在搬動大體老師的時候,一般是一人負責抬下肢、一人抬軀幹、一人搬頭部,往往是這種深刻感受到軀體重量的時候提醒他們,一整個學期任他們開腸剖肚、剝皮劃刀的,是一具曾經會呼吸走動說話的肉身;面對這門困難卻又是最基本的醫學入門課,也不由得更加認真以待。
大體老師的女兒在家訪的時候告訴他們,爸爸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一個默默扛下所有重責的長子;在祖父傳下的農田裡忙活了一輩子,捨不得灑一點農藥。他性格溫順、對子女從不打罵,但堅決不收下他們送的禮物──他盼來日能解脫得道,不欲在這人間欠下更多情債,成為大體老師恰好能讓他「把債還清」。他放棄肝癌化療,順從地走向生命終期;他選擇一斷氣就被送到醫學中心,兩年後在解剖台上將肉身奉獻得淋漓盡致了,家人才有機會在學期末的告別式上卸下被迫推遲七百多個日子的掛念。「那是爸爸的選擇,他說不想和我們有太多羈絆。就算我們做女兒的聽了很難過,再不捨,也只能尊重。」
父親選擇了用最嚴厲的教養方式,把符合條件的孩子納入他的事業藍圖;重耳從小就明白自己在他心中可有可無,連入選資格都談不上,既然那就是父親的選擇,他也沒必要再試圖從父親那裡爭得些什麼。現在父親走了,他竟覺得如釋重負,畢竟再也不用向誰證明自己的能耐了。不是嗎?可父親的遺產偏偏也給他留了一份,為的是什麼?道歉嗎?
重耳走出醫學院時,在解剖室的同學都已經離開許久了。距離儀式還有八個小時,他加快腳步往敬業宿舍的方向走去。
天已全黑,人行道上的感應式路燈安靜整齊地佇立在原地,在他的大衣輕輕拂過身邊的時候一盞一盞地亮起,又在他瀟灑前行的身影後一盞、一盞地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