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的非典型威脅：自由帝國主義

張登及(政治大學國際事務學院博士、英國雪菲爾大學政治系博士生)

2003年6月7日 中國時報 15版

布希總統在出兵伊拉克前特別接見了阿富汗臨時總統卡塞(Karzai)，誓言全力協助阿富汗的戰後重建。英國首相布萊爾也做出相同保證，要伊拉克人民相信戰後的美英國際新秩序絕不會棄阿、伊兩國於不顧。「兩布」更對伊拉克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庫存指證歷歷，布萊爾還說伊軍有在接令後45分鐘內發射生物武器的實力。現在阿、伊兩國的邪惡勢力已經潰敗，看看自由鬥士們的成績將有助於世人評估美英新秩序的本質，以及威脅和平的典型與非典型因素。

比較幾個冷戰後西方人道干預的案例，國際慈善機構統計指出，戰後波士尼亞每人獲得援助326美元，柯索夫每人288美元，東帝汶也有195美元。阿富汗無疑是這些國家中最貧困、最亟待援助的，只分得42元。除了錢，維和部隊更是人道干預後，秩序重建的最後保證。波士尼亞每113人享有多國維和戰士一人，柯索夫與東帝汶更幸運，每50人有一個維和警察。塔里班與軍閥還在搞攔路打劫的阿富汗，一個維和士兵要保護5,380人。而美國在阿的特種部隊除了保護卡塞總統外，對臨時政府的其他要求一概不理，反而和地方割據勢力交易；因為軍閥才能提供有關塔里班和蓋達餘孽的情報。基礎建設上，西方共出資9億美金修復全阿富汗的主要道路；美國包商承包價每公里40萬美元。而美國光是自行修繕駐阿使館，也要花9億美元。

關於伊拉克的罪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既然聯合國安理會已經通過1483號決議，吞下美英佔領的既成事實，也把伊國以往「石油換糧食」帳戶的幾十億美金轉入美英主控的「伊拉克發展基金」，全權處理這個世界儲油第二號大國以後的賣油收入，現在國防部長倫斯斐大可辯稱海珊戰前可能已銷毀全部生化武器。副部長伍夫維茲更坦率承認這項指控不過是促進盟友團結的「官式理由」(bureaucratic reasons)。而本週英國情治單位高官接受BBC專訪時，爆料指所謂伊軍45分內鐘發射生化武器一節，原本不在上呈報告中。加上美國鷹派的直率，倒是使盟友布萊爾遭到同僚追究。西方少數輿論對美英政策的批判，雖然公眾已少問聞，但同樣面臨國際利害複雜交錯的我們，應該對這些發展保持關注。

資深英國外交官庫柏(Robert Cooper)向布萊爾的獻策—「自由帝國主義」(liberal imperialism)頗能代表美英戰略的基本思路。根據庫柏，從來世界秩序就只有兩種：帝國霸權或權力平衡。考量美歐日諸先進國家的民主自由體制，陰謀色彩的權力平衡已不復適用。而現在世界上只有三種國家—以相互依存和民主體制確保互信的西方「後現代國家」、頑固堅持馬基維利陰謀外交和國家主義的中、印、巴等「現代國家」，以及經濟破產、內戰頻仍以至於變成恐怖主義巢穴的「前現代國家」，也稱「失敗國家」(failed states)。「現代國家」和「前現代國家」以各種方式對自由民主的後現代地區構成了威脅。但西方又難以援用權力平衡故技，營造帝國霸權就成為唯一的出路。庫柏慨稱殖民帝國主義其實好處不少，五○年代的尚比亞比南韓還繁榮，可惜此道現已滯銷淘汰，所以改良處方正是「自由帝國主義」。

據說「基督教社會主義者」布萊爾滿懷信心的道德說教彰顯了自由帝國主義高度的道德自覺，各種正義之舉於是師出有名。頑固的「現代國家」和無能的「失敗國家」抗拒或無法遵照後現代規則辦事，自由陣營就必須拿出叢林裡的辦法—雙重標準。願意與帝國秩序合作的，必須老實打開市場並接受國際貨幣基金會和世界銀行的干預。帝國集團除了投資，必要時可以提供警察、法官、獄吏與軍隊協助治理，派遣專員指導其民主選舉。堅持抗拒自由秩序，甚至窩藏反帝恐怖份子的，就要施行先制打擊。這種新型帝國主義辯稱，雙重標準與先制打擊不是其目的，而是希望人人都能臻至後現代佳境，使歷史終結於全球共治的「合作性帝國」(cooperative empire)。

在美國，九一一事件把柯林頓時代帶有威爾遜色彩的武裝人道主義向保守的方向大推一步。國家崇拜(state-worship)使得美國版的自由帝國戰略變成更具新保守色彩的「戰爭自由主義」(war-liberalism)。此論相信救世的現代十字軍之征，正可彰顯自由的可貴與美國天命之偉大。美國版自由帝國主義雖無英人的雄辯嚼舌，卻更為乾脆豪邁。

「自由帝國主義」既不是典型的自由主義，也不是典型的帝國主義。它沒有典型自由主義的自我反省精神，也不像典型帝國主義搞權力平衡和差別待遇時那樣精打細算。如果黷武擴軍的「現代國家」和包庇恐怖主義的「失敗國家」是冷戰後世界和平的典型威脅，阿富汗與伊拉克戰後的發展則證明了「自由帝國主義」帶來的非典型威脅。典型威脅可以靠圍堵防疫，非典型威脅則會與典型威脅相互加強構成安全困境。人類治療此種威脅的辦法雖尚不明朗，但身處國際安全薄弱環節的我們，不能不預先體會其奧妙並及早籌謀因應之道。

圖片來源:https://thedisorderofthings.com/2017/07/24/liberalism-and-empire-at-the-intersection-of-theory-and-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