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心理學:我們為何無聊?無聊不好嗎?無聊時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 存在主義式的困境
威廉.詹姆斯所謂「無可救藥的乏味」、塞內卡對千篇一律所帶來的噁心感的哀嘆,都指出了無聊這一體驗的關鍵要素:一種事情缺乏意義的感覺。意識到生活的荒誕,會使人產生焦慮之感,存在主義哲學家對此進行了探究,也因此成為最早對於意義在無聊中的作用進行系統性闡釋的學者之一。
存在主義的悲觀先驅亞瑟.叔本華認為,世界的根本現實最直接地表現為我們對於欲望的自身體驗。換句話說,生活是欲望、奮鬥和渴望。如果人生是無休止的渴望,那麼我們懷有的欲望永遠無法得到徹底的滿足;一個欲望實現了,另一個欲望又出現了,欲望本身一直存在。幸福(即從欲望中解脫的片刻)永遠處於即將降臨的狀態。幸福一旦到來,新的欲望將立刻現身。根據叔本華的說法,我們注定要長久地受苦,因為心中的欲望如流水般永不停歇。有兩個悲慘的選項擺在我們面前:欲望未了的痛苦,或是無欲無求的無聊。
縱觀歷史,無聊一直與平庸的日常生活(即塞內卡所言的「日夜交替」)相關聯。由於沒有一件事能保證讓我們此刻或未來得到滿足,我們每日的掙扎似乎空無意義。這就是無聊的諷刺之處。一方面,它凸顯了存在本身的無意義;另一方面,它促使我們永不停歇地追求新鮮和有意義的東西,也就是那些我們希望能夠滿足自己的東西。
■ 沙發上的無聊
存在主義者把無聊視為由缺乏意義所引發的一種問題,精神分析學家則把無聊視為應對焦慮的一種解藥。
古典精神分析理論認為,我們的原始欲望掩藏在層層社會化的外衣之下,讓我們不得安寧。意識到這些欲望的存在,對我們的自我意識和社會秩序都是一種威脅;我們害怕自己的欲望。其中一種對策,就是簡單地把那些我們不想要的欲望從心中清除出去。然而,隨後我們便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想要做些什麼,卻又無法準確說出想做的是什麼。我們已經把那些欲望的細節關押在潛意識的地牢裡。我們渴求著什麼,卻又沒有具體的目標,面對這種情況,我們會有一種焦躁不安的緊張感,並且轉向世界,嘗試尋找能夠滿足渴求的東西,卻徒勞無獲。因此,無聊是我們對保持情緒上的平靜而付出的代價。
■ 古老體驗的現代定義
當本書提到「無聊」時,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為了直接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搜尋了各領域的專家和一般人對無聊這種體驗的定義。我們發現,各個群體之間存在驚人的一致性:無聊是一種想要卻無法投入參與令人滿足的活動,所導致的不適感。
當我們感到無聊時,心智中發生了什麼事呢?我們認為,有兩種潛在的機制在發揮作用。首先,當我們被困在一個「欲望難題」裡,即想要做些什麼又不想隨便什麼都做時,便會感到無聊。我們在當下無法激起想做點什麼的欲望。我們可能希望換個環境,因此感到沮喪,但關鍵是我們心中無法產生對當前可及的事物的欲望,於是我們覺得無聊。其次,當我們的心智能力、技能和天賦不得其用時,也就是說當我們心智空閒時,也會感到無聊。如果這兩種機制同時出現,無聊便浮現了;如果它們不出現,無聊也不會出現。這兩種機制相互加強作用。重要的是,這些機制並不是無聊的誘因,而是無聊本身。實際上,正如我們刻意不把無聊當作一種情緒,也刻意不從原因的角度來定義無聊。
除了不適感,還有四個跡象可以顯示我們覺得無聊了。嚴格來講,這些跡象並不是無聊之定義的一部分,卻是無聊這種經驗的核心要素,所以值得一提。
當我們發現自己的行為受限時,也會到處尋找其他選項,最後發現我們並不想做此時此刻能做的事。當這種情況發生,無聊的機制之一「欲望難題」就被激發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個機制「心智空閒」。當兩個機制都發揮作用時,我們就會感到無聊。我們為了不能隨心所欲而感到沮喪,同時又為了不能投入當下可做的事情而感到無聊。
所以,無聊並不等同於沮喪。當我們不能達到一個明確的目標時,會感到沮喪,例如我們想要出海航行卻必須上班的情況。而當我們最迫切的目標就是找到一個目標,卻找不到時,我們才會無聊。無聊的人被一種欲望所折磨,卻不知道滿足這種欲望的條件是什麼。
叔本華精準地描繪了這種情境:「心存欲望的人是幸運的,因為他們能夠為之奮鬥,能夠繼續遊戲,這些欲望漸漸變成滿足,而滿足變成新的欲望。如果過程比較順利,我們稱之為幸福;如果這個過程緩慢、悲傷,而且不動搖地陷入可怕的停頓狀態,那麼我們會感到令人呆滯的無聊,處在一種漫無目的且死氣沉沉的渴望,陷入一種消沉的倦怠。」
無聊帶來一個棘手的困境。我們想要做些什麼,想要沉浸在一件事情裡,但是放眼望去,並沒有什麼事能夠滿足這個願望。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欲望難題。
當我們心智空閒,想要做些什麼卻不知道想做什麼事,這就是無聊。
把無聊理解為一種呼喚行動的信號,使我們能夠對「投入」和「意義」做出重要的區分,這在後文會經常提到。雖然大家不太願意承認,但大多數人都能想到有些事雖然意義重大(比方說陪孩子玩耍),卻也無聊透頂。小孩子似乎特別熱中於講「猜猜我是誰」之類的無厘頭笑話。另一方面,你也可以想到,有些事雖然你不會覺得特別有意義,卻能全神貫注地投入其中。比如,你可能會沉浸在一集又一集內容空洞的電視劇裡,事後卻又覺得那純粹是在浪費時間。這樣看來,無聊的信號與我們所做之事的內容關係不大,這個信號想要告訴我們的是,我們沒有完全投入正在做的事情當中。如果不玩猜猜我是誰的遊戲,而是觀看一場拳擊比賽,或許我們就能避免無聊。
思考無聊的信號的另一個思路是,問問你自己,不無聊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我們可能渴望不無聊的生活,但仔細思考之後,你會發現這並不是現實。不無聊的生活可能充滿冷漠和遲鈍。乍看之下,「不無聊的生活導致冷漠」這個想法很不可思議,因為無聊和冷漠簡直就是同一回事。的確,這兩種感覺都表現為一種無所事事的狀態。但這兩種心理狀態是完全不同的,或者說會帶來不同的感受。冷漠的人沒有想要找些什麼事來做的壓力。顧名思義,冷漠就是沒有任何欲望,甚至懶得去解決缺乏挑戰這樣的問題;冷漠的人沒有任何動力,電視迷就是其典型之一。對無聊的人來說,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他們對自己想要投入參與某事的強烈渴望十分敏銳,當這種渴望落空時,他們會感到不適。就如同疼痛那樣,無聊鞭策我們採取行動,來改正無所事事的負面影響。如果沒有這種動力,我們的生活可能不會無聊,但極端來講,這種生活也會變得無所追求了。
由此可見,無聊並不是完全負面的。雖然它是一種負面的感覺,但至少在兩個方面可以被視為積極的信號。首先,它告訴我們目前正在做的事已經不再吸引人了,提醒我們要尋找新的目標。它甚至可能會提醒我們有不同的、也許更好的目標值得奮鬥。
■ 無聊與憂鬱
經常感到無聊的人可能也要對抗憂鬱症。乍看之下,憂鬱和無聊也許有很多相似之處,以至於難以分辨,但這兩者是不同的。憂鬱被定義為悲傷和無法感到愉悅,與消極的自我評價和關注負面的生活事件的傾向有關。相反的,無聊被定義為想要參與外部世界卻又無法滿足這種欲望的難題,它是一種時間被拉長的感覺,伴有注意力集中困難。無聊不同於憂鬱的地方是,它與我們對外部世界的負面評價、情緒意識的缺乏,以及焦躁不安和無精打采的混合情緒有關。很顯然,無聊和憂鬱是兩頭不一樣的野獸。
相關證據顯示,無聊會引起憂鬱,但反過來則不是。無聊可能讓人更容易陷入沉思和消極的自我關注,因為他們持續掙扎著想要投入參與這個世界,但最終只能以屈服於絕望來回應持續的失敗。
拉斯.斯文德森(Lars Svendsen)認為,我們「生活在一種無聊的文化中」,其反映的是更廣泛的社會意義危機。他指出:「我們可以把無聊比喻成一種意義的撤退。無聊可以被理解為一種不適,這種不適所傳達的是:意義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
根據法蘭克所說,「缺乏意義」是人類許多痛苦和不幸的根源。他認為,無聊是核心問題,「存在的真空主要在無聊的狀態中向我們顯現。」
■ 失去意義
為了說明「情境意義」和「人生意義」之間的區別,想像一下那些總是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意義也很有目標的人。他們有一套完整的價值觀和信念,使他們的人生經歷有意義,並引導他們的行為。然而,當他們週六早晨在便利商店排隊時,會覺得自己是在浪費時間,做著無意義的事。我們可以說,這些人有充足的人生意義,但覺得排隊缺乏情境意義。
我們發現,沒有任何證據顯示無聊改變了人們對人生意義的感覺,儘管他們很可能覺得自己所處的環境是無意義的。
無聊是一種信號,表示我們心智空閒,陷入了欲望難題;簡言之,我們沒有投入。我們的觀點是,「缺乏投入」比「缺乏意義」更容易引起無聊。那些不能運用我們的心智,並非我們渴望從事的活動,通常不值得做,也沒有價值;而當我們感到無聊時,會覺得當下毫無意義。這種評估可能會促使我們去尋找有意義的東西。
■ 尋找意義
無聊點燃了我們重建意義的渴望。我們尋找意義的嘗試,是會導致積極的行動或結果(懷舊的遐想、慈善的大手筆),還是將我們推向破壞性的追求(極端的政治觀點、對他人的攻擊),最終取決於我們自己。無論從短期還是長期來看,我們有責任以對社會和自己都有益的方式來應對無聊。
■ 創造意義
身為人類,我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創造意義的能力和需要,而無聊的情境則剝奪了我們行使這種能力的機會,因此使我們變得貧乏。事實上,它使我們變得可有可無。這種體驗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當我們感到無聊時的憤慨和蔑視。無聊是對我們人格的侮辱。
■ 不確定的意義
無聊提醒我們意義的缺乏。而當事情進展順利時,無聊的信號會將我們引向這類的活動:它們讓我們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力,表達自己的熱情,並最終幫助我們找到人生的意義。但事情並不總是這麼順利。無聊是對意義的一種低效刺激。事實上,「不感到無聊」並不意味著意義一定存在。
有一些抑制無聊的方法並不涉及意義的創造,也有一些活動是永遠存在且令人神往的。技術的發展可能縮短了無聊和意義之間的適應性關係。觀看串流平臺的節目,或是在電動遊戲消消樂上浪費幾個小時,很可能不是創造意義的最佳選擇。當代社會充滿了快速易得的暫緩無聊的東西。但是,我們對這些解脫方法的依戀,是否讓無聊成為一個更緊迫的問題?我們是否真的患上了無聊的流行病?
無聊既不好也不壞。它不會幫我們決定應該做什麼來緩解不適感。但是,如果沒有能力意識到自己的無聊,我們就有可能持續處於一種不適應的心智空閒狀態,或者當我們越來越沉溺於網路時,會自欺欺人地認為自己很好。面對不斷分散的注意力,我們面臨的一個關鍵挑戰,是抵制快速又簡單的心智投入方式的誘惑,或者說心智的垃圾食品,它們無法滿足我們,並將使我們再次循環到無聊的狀態。相反的,我們需要尋找真正的解藥,以滿足對心智投入參與的需求。
這本書值得重讀,稍微整理重點:
當我們發現自己的行為受限時,也會到處尋找其他選項,最後發現我們並不想做此時此刻能做的事。當這種情況發生,無聊的機制之一「欲望難題」就被激發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個機制「心智空閒」。當兩個機制都發揮作用時,我們就會感到無聊。
無聊並不等同於沮喪。當我們不能達到一個明確的目標時,會感到沮喪,例如我們想要出海航行卻必須上班的情況。而當我們最迫切的目標就是找到一個目標,卻找不到時,我們才會無聊。無聊的人被一種欲望所折磨,卻不知道滿足這種欲望的條件是什麼。
冷漠的人沒有想要找些什麼事來做的壓力。顧名思義,冷漠就是沒有任何欲望,甚至懶得去解決缺乏挑戰這樣的問題;冷漠的人沒有任何動力,電視迷就是其典型之一。對無聊的人來說,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他們對自己想要投入參與某事的強烈渴望十分敏銳,當這種渴望落空時,他們會感到不適。
憂鬱被定義為悲傷和無法感到愉悅,與消極的自我評價和關注負面的生活事件的傾向有關。相反的,無聊被定義為想要參與外部世界卻又無法滿足這種欲望的難題,它是一種時間被拉長的感覺,伴有注意力集中困難。無聊不同於憂鬱的地方是,它與我們對外部世界的負面評價、情緒意識的缺乏,以及焦躁不安和無精打采的混合情緒有關。很顯然,無聊和憂鬱是兩頭不一樣的野獸。相關證據顯示,無聊會引起憂鬱,但反過來則不是。
把無聊理解為一種呼喚行動的信號,使我們能夠對「投入」和「意義」做出重要的區分,這在後文會經常提到。無聊是一種信號,表示我們心智空閒,陷入了欲望難題;簡言之,我們沒有投入。我們的觀點是,「缺乏投入」比「缺乏意義」更容易引起無聊。那些不能運用我們的心智,並非我們渴望從事的活動,通常不值得做,也沒有價值;而當我們感到無聊時,會覺得當下毫無意義。這種評估可能會促使我們去尋找有意義的東西。
書中提到《最近比較煩》一書與意義治療之父法蘭克都認為,無聊與意義的退卻、缺乏有關,不過作者認為「我們的觀點是,『缺乏投入』比『缺乏意義』更容易引起無聊。」
簡單來說,我們在滑短影片、刷社群媒體時,雖然知道是缺乏意義的,但當下並不覺得無聊(常常是覺得無聊才滑短影片),我們投入社群媒體中,以擺脫無聊。
而意義最大的剋星在於其達成或結束,在《活出意義來》中寫道:
要鼓舞營中俘虜活下去的勇氣,就必須為他指出一個可堪期待的未來目標,必須提醒他人生仍大有可為、有待開創,並告訴他也許有個人等著和他團圓等等。然而獲釋以後呢?有的人發覺根本沒有人等著他回去。…正因為這樣,為數甚眾的俘虜在重返故里之時,才受不了幻滅感的打擊而消沉頹喪,難再振作。精神醫師也很難幫助他們克服這一層心理障礙,重新展望人生。—《活出意義來(向生命說Yes)》
換句話說,如果要靠著意義前進,有兩個方法:
可是當你知道意義的運作方式,類似於一種自我催眠的狀態時,會又感受到這種自欺欺人是無意義、荒謬的。就像是驢子自已架設吃不到的紅蘿蔔,並追著它跑。
這裡產生個思想雛形,我暫稱為「後設模式」與「投入模式」,簡單來說可稱為「出戲模式」與「入戲模式」,佛法、斯多葛學派、認知行為治療教導我們如何客觀、出戲、後設、削弱認同與意義來減輕痛苦,而意義治療等其餘普遍觀點則是主觀、入戲、投入、增加尋求認同與意義的預設觀點。
這邊的問題在於,學習「出戲模式」後,就像看八點檔你不會再恨的牙癢癢的,因為你知道那只是戲劇,你離開了投入的狀態,亦可能發現狗血劇情的無意義與荒謬,但你能否再次回到投入、入戲、沉浸的狀態呢?關於意義的問題在於此。
關於「焦慮」書中則提到:
威廉.詹姆斯所謂「無可救藥的乏味」、塞內卡對千篇一律所帶來的噁心感的哀嘆,都指出了無聊這一體驗的關鍵要素:一種事情缺乏意義的感覺。意識到生活的荒誕,會使人產生焦慮之感,存在主義哲學家對此進行了探究,也因此成為最早對於意義在無聊中的作用進行系統性闡釋的學者之一。
一種存在主義的觀點認為,當我們意識到自己是生活的主導者時,會感到一陣久久難以平息的焦慮,因為這種覺醒讓人不知所措,而情緒麻木以及隨之而來的無聊,也許正是對這種焦慮的反應。
這很有趣,焦慮似乎跟「知足」與「自主」有關。人有辦法知足嗎?在知足的狀態下,焦慮、慾望似乎會在背景蠢蠢欲動,這是身為生物的天性嗎?這延伸到簡樸生活,在穩定的、重複的簡樸生活中,該如何處理蠢蠢欲動的焦慮、無聊、煩躁感?
另一方面,人有了選擇自主權,卻會因為需要對自主負責而焦慮,但沒了自主權又覺得無聊,有時常常覺得這是人類的賤性。
此書在之後提出無聊的解方,會於下篇中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