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在文大中日筆譯班授課時,總要半認真半開玩笑說:同學們,我認為精通日本語文和又能恰如其分地翻譯日本文學小說的人,他們一定是很有耐性的、聰明絕頂的人。不需我多加說明,對於日本語非母語的我們而言,要確實掌握日文中時常出現的一詞多義、晦澀、曖昧不清、婉轉、細膩的語境(表達方式)有如體弱者欲攻山頂的困難。
以《行家本色》「專業修鞋師傅」專輯為例:一名患癌的年長女性(醫生宣告其壽命僅剩一年),她生平鍾愛女性長筒皮鞋,某日來到了專業的修鞋師傅店裡。她告訴修鞋師傅,自己將不久人世了,她想把這雙愛鞋留給獨生女兒做記念,但她的鞋子尺碼大了些,需要縮小鞋底尺寸,讓女兒走起來舒適。在我們外行人聽來,這是臨終之人樸素的想望,修鞋子師傅應當可以勝任的,但把鞋子由大改小很費工,等於重製一雙新鞋子。修鞋師傅是個善解人意的好人,他很快就完成了第一階段的修改,通知委託者的女兒來試穿走動,看這樣修改是否滿意。
委託者的女兒試走了一下,表情平平淡地說,「かわいい。」如果我們不在現場,像修鞋師傅那樣覺察到委託者的細微表情,或者僅從文本上讀到「かわいい」這個形容詞,八成會認為這顧客是在對師傅手藝的讚美。不過,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在日本修鞋師傅聽來,這個「かわいい」,其實就是美中不足和小小遺憾,他必須做到完美滿足顧客的需求才行。看到這裡,我心裡有點震撼和感嘆,只有他們日本人才能抓得住這種語感和氣氛,我的翻譯之路還得精進才行。
順便一提,留學美國的朋友凱文說,他很想讀山崎豐子的長篇小說《不毛之地》,但是不懂日文,又聽我說山崎的日文小說不容易讀懂,於是,他找來英譯版小說,果真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快感。所以,從那以後,凱文就更同意我的說法:精通日本語文和又能恰如其分地翻譯日本文學小說的人,他們一定是很有耐性的、聰明絕頂的人。(2024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