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昔時,我的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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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是高中開始就一路同班到大學的關係。


  素汐身上有種清冷神秘的氣質,那雙深邃美麗的眼睛從學生時期就吸引無數追求者在她身後追趕跑跳,其中多的是各方面條件傲視群倫的學霸校草富二代。


  當然素汐的條件家世也是無庸置疑的優越,所以當她大學四年級選擇牽起我的手,笑著向大家宣布我們之間的關係時,立刻把身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我的原生家庭非常貧窮,但我也有我的優長。


  從高中開始我一路讀最好的私校,上最好的補習班,因為光靠學校家長會和補習班的獎學金就已足夠支撐我所有學雜費和生活開支,都不必用到政府補助,甚至還有餘力每個月省下些錢來貼補家用。


  我爸的同事每每看著我,總要拍拍他肩膀笑著感嘆:「老趙啊,人家小孩讀書花錢,你們清和居然能靠讀書賺錢,長得還帥,完全不輸給我女兒在迷的那些韓團偶像啊,以後你家不用愁了!」


  我爸聽多了這樣的調侃,倒不當真放在心上,對一個薪水不穩定,老婆還因為罹癌必須住院長期治療的裝修工人來說,我升學不必額外花銷已是謝天謝地的幸運,他不強迫我輟學和他一起作工,但也不會對我的人生抱持太多期待——連抽包菸都得精打細算的人,哪有餘力去思考未來?


  我爸的人生觀多少影響了我。


  不管看起來多優越多有能力,多受女孩子歡迎,我內心從來沒真正覺得輕鬆過,也沒有過戀愛的念頭。


  我能愛誰?


  條件再好,我的低收入戶出身擺在那兒,上層階級同學眼中我是個特立的存在,但他們永遠不會真把我當成一份子。


  而說到同樣出身的女孩子,和她們戀愛對我們彼此又有什麼幫助?互相拖累著向下沉淪,頂著生存壓力咬牙狂奔,然後有一天掙扎不過了就認命在一起,生一窩孩子複製我們的人生?


  行行好吧,那種日子誰愛過誰過。


  在我考上大學那個暑假,媽媽因為肺癌併發的呼吸衰竭而過世,爸爸也因為肺腺癌術後感染死在加護病房中,看著他倆的遺照遺容,我不知道解脫的是他倆還是我。


  或許都是吧。


  沒了爸媽,我只能獨立扛起自己的生活,冷心冷臉撐持每一天,我不放過任何一個申請補助、獎學金和打工的機會,拼命往前闖,算不清我熬過多少個實驗室裡的日日夜夜,拒絕過多少人的真心告白,表面是胸懷遠大,實則是漠不關心——我很清楚,在能真正掌控自己的人生之前,我永遠不會允許自己放鬆下來。


  所以當一路和我同校、大學還是同社團、同家餐廳打工的素汐向我告白時,一瞬間我有很不真實的錯愕感。


  那時我們在學校附近另一家小餐館裡,為了謝謝前個周末我替她打工代班,素汐請我吃飯。


  大學同學都說我吃飯像行軍打仗,那廢話,對當時的我來說有營養、吃了不鬧肚子就行,吃什麼根本不是重點,比起東西好不好吃,兩人同行有沒有折扣還比較讓人在意。


  餐一上齊各自開動,我囫圇嚥下盤裡的牛腩膾飯,直到清空盤中餐才感覺到素汐的視線。


  她手上叉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捲著盤子裡的義大利麵,卻顯然沒有真正開動,只是戳著伴碟的花椰菜一邊看著我,餐桌上方吊燈投射下來的光影灑落她周身,看起來連睫毛都在發亮,眼睛剔透得能照見人心。


  我被她看得心頭怦跳,沒來由地臉頰開始發熱。


  「吃飯專心別玩食物,」我還冷著臉,聲音卻有些發啞:「如果妳不想吃,給我好了。」


  「趙清河,」她突然微笑開口,一句話就令人促不及防:「我們交往吧。」


  開什麼玩笑?這是金字塔頂端人士窮極無聊的消遣?是在嘲弄我嗎?


  我本該大發一頓捍衛尊嚴的脾氣,卻在她的目光注視下情緒消散如煙。


  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睛沒有嘲弄或惡意,顯得乾淨、溫柔,蘊含著一種當時我還不明白的感情。


  於是我問:「追求妳的人這麼多,為什麼是我?」


  素汐歪著頭想了想,不同於她平日氣質,看起來有種孩子般的可愛純稚,而後她笑回:「因為你和其他人不一樣。」


  「是啊,」我自嘲:「我特別窮。」


  「不對,」她定定望入我眼底:「是只有你會陪我一起照顧小貓。」


  我立刻想起三個月前在一起打工的餐廳後巷發生的事。


  那是隻很小、很瘦、很醜的貓,可能因為皮膚病或營養不良,身上毛皮凸得東一塊西一塊,眼窩也被眼角分泌物泡得爛爛的。牠倒臥在後巷的大廚餘桶邊,連喵叫聲都有氣無力,感覺隨時會到另一個世界去。


  「怎麼辦?」素汐手上還抓著小廚餘桶,蹙起眉頭。


  我其實對這隻野貓沒有感覺,只是接過桶子淡淡反問:「妳說怎麼辦?」


  「我想救牠。」


  事情在她開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定下來了。


  素汐是水一樣的人,水無常形,她很少堅持什麼,但只要她說出自己的想法,那就會貫徹自己的意志,異常執迷。


  我倒完廚餘,抱起氣息奄奄的小貓,陪她帶著小貓一起去看獸醫,小貓沒有健保,醫療費用是很驚人的,但對素汐來說當然算不得一回事。


  「好啦,我出費用,你出地方。」她付了醫療費,對我一笑:「接下來小貓就先寄養在你宿舍了。」


  我抱著這隻醜貓,拎著素汐給牠買齊的大包小包回寢室,同寢三位室友用嫌棄的眼光盯著醜貓輪流嘲笑,我只專心給小貓洗澡。


  洗過澡的小貓看起來長相還是不怎麼高明,凸得太厲害,室友們笑完也對醜貓失去興趣,最後各幹各的去了。


  果然天生條件不好,再怎麼做也是徒勞吧,我一邊給小貓餵牛奶,一邊心底湧現莫名的低落。


  再後來,素汐天天要我拍小貓照給她,我們交換了電話和Line,再後來小貓愈來愈健康漂亮,時不時地我們會一起帶小貓到草地上溜達,幫牠點眼藥、梳毛,也會替牠買玩具和貓糧。


  再後來有一晚小貓發情一去不復返。


  素汐也只是歪著頭想上半天,再淡淡嘆了口氣:「自來貓原來真的養不熟啊……」


  我沒聽過這說法,卻也沒反駁她什麼,我們一起把寢室裡的貓糧和玩具散給在養貓的其他同學,這事告一段落,但那之後我們的確比之前更有互動。


  我只是沒想到她會因為這事把我放在心上。


  然後現在她在這個小餐館裡,那雙乾淨清澈的眼睛望著我,告訴我她想和我交往,並且等待我回應。


  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心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


  試試看吧,我想,這也許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戀愛機會,如果真是,而對象是她,那我可以。


  於是在眾人的驚訝聲中,我們很快確定了戀愛關係。


  戀愛後我是忐忑的,因為從來沒有過經驗,我不懂得怎麼討女孩子歡心,也不是特別體貼或噓寒問暖的個性,而現代社會裡的愛情是如此匆忙短促,看著身邊朋友們和他們對象間因為紀念日或禮物爭吵而產生的分分合合來來去去,我覺得素汐就算交往不到三個月就和我提分手,那也不是意外的事。


  但接下來的發展出乎我意料。


  在確定交往之後我們正常上課、做實驗、打工,除了每天共進晚餐,簡訊或Line裡簡短的關心叮嚀,我生活幾乎沒什麼變化,她真的像一泓水,淡泊來去,潤物無聲。


  這讓我鬆了口氣,畢竟大四之後就要面臨繼續升學或就業的分水嶺,權衡之後考研是最佳選擇,我勢必要花更多時間在這上頭,在這關鍵時刻能有素汐這樣溫柔淡泊的女朋友,既帶來心靈慰藉,又不無理取鬧雞飛狗跳,真是我最大的運氣。


  淡漠、審慎、平和、清醒,永遠把自己的想法目標放在第一位……我覺得或許我們倆都有點像那隻自來貓。


  交往三個月後素汐又約我在那家小餐館碰面,笑著交給我一個小長盒子,打開來裡頭是一支鋼筆。


  我摸不著頭腦:「這是做什麼?」


  素汐眼裡染上一抹淡淡陰影,但她還是笑得溫柔恬淡。


  「今天是我們交往滿三個月的日子,也順便慶祝你一周後生日。」


  我有點窘迫,交往三個月了,我甚至不知道素汐的生日。


  「謝謝妳素汐,」我開口,帶著歉意:「對不起,我竟然忘了今天是這麼重要的日子,等妳生日我再好好幫妳慶生。」


  「……不用介意,今年的生日已經過了,」她笑得雲淡風輕,眼裡閃動光芒,然後握住了我放在桌上的手:「不過不急,我們接下來還有很多重要日子要一起慶祝的。」


  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得到了救贖,能擁有這樣善體人意的女朋友夫復何求。


  「對,接下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的……」


  然而事實是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都很忙碌,很多時候是素汐在電話裡預先聊起我才想到情人節、聖誕節、跨年、周年紀念、下一個生日……幸好她從來不計較這些小事,也因為這樣的關係,一年後我順利考上本校研究所,她則是到外縣市攻讀碩士,遠距戀愛當然辛苦,但為了能時時見面,我在校外租了房,隔周假日素汐就會坐車回來和我相聚。


  一次西洋情人節夜裡,沒有上館子,素汐在我租屋處做好晚餐,我準備了紅酒,就是這樣簡單的慶祝我們也富足尊榮如王子公主,心裡都滿溢著對彼此的愛和對未來人生的嚮往。


  說不清是誰先開始的,但很自然而然就發生了,事後素汐蜷在我懷裡睡得安穩,懷抱著這個既美且慧的女孩,我第一次感覺我的生命充實而圓滿,擁她在懷,我暗暗發誓一定要許她最好的未來,為她遮風避雨。


  為了儘快達成目標,我更忙於學業,指導教授帶領我們團隊和業界合作的研究計畫如火如荼進展順利,平常日晚上和素汐通話的時間幾乎沒有了,素汐只能在每個隔周假日來和我相會,為我煮飯熬雞湯,我們擁吻、做愛,她總要心疼地摸摸我臉上新生的鬍渣,眼中的擔心和情意毫不保留。


  「清和你太辛苦了,還是我告訴我爸一聲,讓他幫幫你們團隊……」


  「素汐,我明白妳是為我好,但我不想妳為了我低頭,」我吻她耳垂:「我知道因為妳和我在一起的事,妳爸媽都對妳不諒解,既然這樣,我更要獨立做出成績來,我們的研究計畫前景看好,終有一日我會靠自己的力量讓妳驕傲,向妳爸媽証明妳的選擇並沒有錯。」


  「可是……」素汐垂下眼睫,遲疑著,欲言又止。


  一股厭倦感混合著整天工作後的勞累油然而生,不用照鏡子我都可以感覺到我眉頭的皺紋有多深。


  「我知道妳也辛苦了,但現在正是關鍵時期,」我按下心頭的不耐細細解釋:「我對這計畫有信心,不出兩年……不,不用一年半,我們的研究結果會震驚整個業界,妳只要相信我的能力,全心支持我就行了,其他的不必多想,我不要節外生枝。」


  素汐望著我很久很久,眼中情緒複雜,但她終究一笑:「……不要節外生枝是嗎,我知道了。專心做你想做的,不用擔心,我會全心支持你。」


  然後她就消失了一個多月,連Line上的聯繫也斷絕,音訊全無。


  說不上來我是焦慮或鬆了一口氣,當下我沒有餘力去陪伴素汐是事實,她不在眼前,我得以沒有後慮之憂,全力埋首實驗,一個月時間實驗室果然突破重大瓶頸,距離成果量產上市又跨出了一大步。


  再次見到素汐她整個人瘦了一圈,臉上沒有神采,為了全心支持不打擾我,想必過去一個月她也忍受許多辛苦吧,但她的忍耐不會沒有意義,我迫不及待擁住她絮叨著我們團隊這一個月來的突破和成就,她靜靜聽著,反應卻很淡漠。


  「是嗎,恭喜了,你一定很開心吧。」她笑著低下頭去,聲音有些發啞:「我坐了很久的車,現在有點累,想先休息一下。」


  然後她不再理睬我,逕自進了房間。


  我獨自站在小小的客廳裡,巨大的空虛感自四面八方朝我湧來。


  一直以來我沉默堅忍是為什麼?我的一切拼命努力都為了素汐,為什麼在我終於跨出一大步的現在她是如此無動於衷?


  沉思久久,我終究進了房間,自背後擁住她一起入眠,感受著她的體溫呼吸和身上微微的顫抖,但不知為何,我心頭只覺得清冷。


  在哪之後素汐很快又回復原來的樣子,溫柔恬淡,恰到好處,但我總感覺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同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她看著我的眼神不再如前,那雙清澈溫柔的眼睛蒙上一層晦暗和憂傷,不易覺察,但確實存在。


  長時間的遠距離、我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不夠體貼溫存的日常、遲遲看不到頭的研究成果……這些層層堆疊的問題終於在交往兩年後的現在一口氣爆發了嗎?


  素汐是在外地有了其他對象?


  憤怒、猜疑、嫉妒、壓力、不甘……終於在某個假日我和素汐大吵一架,我失去控制大吼大罵發洩心頭累積的不滿,說了很多惡毒的猜想和傷人的話,這些當然換不來她心疼安撫的擁抱,只讓我看見她眼底的失落和絕望。


  「懷疑我有別人?趙清河,交往這麼久了,你是這麼想我的嗎?」素汐一瞬不瞬望著我,眼中滿懷著複雜的隱忍,她難得失控大吼:「你根本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我們兩星期才見一次面,沒見面的時候誰在妳身邊我看得到嗎?」我負氣冷言:「反正我只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妳如果真的想分手直說好了,我不會擋妳的前程富貴!」


  這話一出口,我清楚看見她眼裡有些什麼甜蜜又苦澀、堅強又脆弱的東西碎裂了。


  我立刻後悔,想說些什麼挽回,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於是只有僵持不下。


  最後還是素汐先說話了,她深吸一口氣,收斂情緒,冷冷道:「說對了,你一無所有——你甚至沒有心。」


  她奪門而出,我們不歡而散。


  原本每晚不管我回不回應,她都會在Line上發個圖,說幾句生活瑣事,但後來什麼都沒了。


  接下來我們沒再見過面。


  我不是不恐慌,我每天神經質地檢查手機訊息,在斷了音訊後兩個月,輪到我每天在Line上發貼圖,說閒話,但手機另一端完全沒有答覆。


  我終於明白一直在原地等待著一個不回應的人是什麼樣的滋味。


  我坐不住了,放下手邊所有工作一張車票就衝到她學校想和她當面說說話,得到的卻是更讓我錯愕的消息——素汐在一個月前已經休學,是她家人來為她辦的,只說是身體因素無法繼續學業。


  身體因素?


  內心的不安和焦慮止不住瘋長,我不顧一切登門拜訪素汐父母,她家人早就對我不滿,所以我連她爸媽的面都沒見到就被素汐的哥哥一拳揍倒轟出門外。


  「垃圾!給我滾!素汐已經出國,這輩子我們都不會再讓你見她!你走在路上也最好別讓我遇到,否則我見一次打一次!」


  我頂著臉上的傷,一字一句反覆咀嚼她哥哥的話,卻還是摸不著頭腦,我只知道素汐一定出了事,我必須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開始一個個找、一個個問,從我們高中、大學時期共同的朋友、老師開始,我不放過任何可能知道她下落的機會,我甚至又再去過幾次素汐爸媽那裡,但得到的只是無盡失望。


  三個月後我死心了,認命回到實驗室打算重拾研究,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到,我腦子裡除了素汐之外什麼都裝不下,不管做什麼事都讓我不可扼抑地想到她,回想起她在我身邊時的感覺……


  沒錯,素汐是水,平和淡泊,溫柔順從,幾乎感覺不到她的脾性和存在,長時間遠距離也讓我從來不覺得她在與不在有很大分別,但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人沒了水是會死的,我沒了素汐之後,也就只剩一具行屍走肉的軀殼。


  拿不出從前的表現,加上過去幾個月裡為了追查素汐的消息,很多研究過程我並未參與其中,漸漸的我在團隊中聲音愈來愈小,存在愈來愈薄弱,終於退出這個研究。


  最後我甚至連學業都無法繼續,選擇了休學,在指導教授介紹下,進了外縣市一家小公司跑業務,領著份乾巴巴的薪水,曾經的學霸現在變得平平凡凡,毫無光彩。


  我沒想過我還有機會再見到素汐。


  那是個炎炎盛夏。


  蟬嗚唧唧,行人三三兩兩,路邊街貓窩在樹蔭下百無聊賴打盹,這個尋常上班日的午後,我拜訪完客戶,來到一家新開的咖啡館,在雅緻靜謐的咖啡館落地窗前呆坐著,沒有偷閒的悠然,只有夾縫喘息的苟且。


  漫不經心點了份簡餐機械似地進食,喝到隨餐附上的雞湯後我猛然一震。


  熟悉的口味,已經喝過無數次的味道……這是素汐的手藝!


  我心跳快得像要蹦出口腔,全身都止不住顫抖,慌亂間一抬頭,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由咖啡館後廚走向櫃檯。


  「素汐!」我忍不住急切喊她,滿眼通紅。


  咖啡館裡這個時間訪客並不多,但我的舉動還是引得眾人側目,一時間店員和顧客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當然也包括了素汐。


  三年不見,她還是一樣修長纖瘦,穿著長袖長裙,氣質清冷,表情如常,只有在對上我目光的時候,她眼眸中閃現出一點情緒起伏的漣漪。


  這些年來她不在身邊的種種心緒、遭逢、感觸,一瞬間排山倒海向我湧來,我幾乎就要激動落淚。


  相對於我,素汐的反應平靜得不可思議。


  看著我很久很久,她終於走向我,不過是幾步路程,她眼中的波瀾已經平復,嘴角微笑依舊淡然從容。


  「好久不見,」她開口問候:「有三年了吧?」


  「……三年兩個月又六天,」我一開口自己都聽得見聲音裡帶著掩藏不住的委屈:「我沒想過能在這裡遇到妳……」


  「我也沒想過,」素汐嘆息,又看向我:「你這幾年過得還好?」


  我啞聲嘶吼:「一點都不好,我……」


  「等等,」素汐淡淡打斷我的話,輕道:「別在這大小聲吵了其他客人,我知道你有話要說,我們到那邊去吧。」


  我跟著素汐到角落另一扇落地窗前的位置坐下,她靜靜指示店員過來上了點心和熱茶,在店員退開後,我們隔著小小的咖啡桌彼此對視。


  空氣中飄散著伯爵茶淡淡的香氣,桌上幾款手工餅乾也都是我從前喜歡的口味,這是一個適合聊天的下午,但我們當然都沒有那樣的心情。


  我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開口:「三年前妳哥說妳出國,什麼時候回來的?」


  「也就兩個月前,」素汐垂眸:「我哥怕我回來沒事做悶得慌,就幫我開了這家店。」


  「三年前為什麼突然不告而別?」我儘量讓自己聲音平靜。


  「……其實很多事過去了就過去了吧,你該放下,追究出結果也不見得有好。」


  聽得我發火。


  「過去了嗎?孫素汐,我們其實從來沒有正式分手,妳不告而別,我苦等三年,因為妳我的人生整個失序,我一直在等一個說法,現在好不容易見面了妳叫我放下?」我激動得拍桌,手在發抖:「告訴我原因!為什麼一句話不說就走!」


  素汐還是凝視著我,那雙清澈的眼裡混入了一絲悲哀和憐憫。


  我被她看得暗自惱怒心驚——憑什麼我要承受這樣的眼光?


  她開口了:「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啊……我不怪你,因為你就是這樣。」


  這話讓人更怒火中燒,所以我反而故意維持表象的冰冷:「妳是什麼意思?」


  「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自來貓養不熟』?」她歪頭看向我,而後嘆息:「那是因為浪貓的野性難馴,所以相對於狗,牠們就是很難融入收養家庭。其實初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了,我們兩個在各自的家庭環境裡都像自來貓。」


  我心中突然有所觸動:「什麼意思?」


  「你有來自你原生家庭的壓力,我有我的。」素汐眸中光芒一時黯淡下來:「人人覺得我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女,其實我們這樣的家庭也有很多身不由己,從小的教養和個性讓我一直表現得很安靜,很自律,很懂事,可我內心一直嚮往更自由、更多選擇的世界,但我家的社交圈是不允許的。」


  原來如此……我暗自揣想,的確我們在各自的原生家庭裡都像是隻格格不入的自來貓,一有機會就想脫離那個環境。


  突然她目光停駐在我身上:「所以我曾經很羨慕你。」


  「羨慕我什麼?羨慕我窮嗎?」我冷笑哼聲:「還真是人生在世,一人煩惱一樣啊。」


  她還是定定望著我:「我知道你聽了一定覺得我無病呻吟,不過站在『想擺脫原生枷鎖』的立場上來說,你和我其實沒有什麼不同。」


  我沉默了一會,終於點點頭,又不無諷刺地問:「所以這和妳不告而別之間的關係是?」


  「是我扯遠了,」素汐啜了口茶,手指捧住杯緣輕輕嘆息:「當時我只是覺得,既然你和我是立場相近的人,我們一定可以彼此了解,甚至相互取暖,攜手前行,走出一條不受限於我們原生條件的道路。」


  我明白素汐的意思。


  她要的是擺脫家庭束縛、自由選擇的權利,我要的是靠一己之力、力爭上游的機會,重點是我們都想擺脫各自的家庭,靠自己達成這個目標。


  「也就是說只要有同樣的條件……」我也啜了口茶,嚐不出香,只覺得苦:「不一定非是我。」


  「也不是這麼說,我觀察過,」素汐好似沉入回憶,忽然微笑起來:「你的確是各方面條件都很好的人,還肯吃苦、少抱怨,最重要的是我決定救那隻自來貓的時候,你主動伸手抱住了牠,這讓我覺得你是個溫暖的人。」


  我做夢也想不到一個無心的舉動會成為素汐和我交往的關鍵——不過話說回來,人生本來不就有很多決定根本沒有道理,純粹出於偶然嗎?


  回憶往事,我胸中泛起酸酸的惆悵:「所以妳主動提出和我交往。」


  「嗯,然後我很快就覺得不大對勁了,」素汐眼底的感傷滿溢:「你和我想像中的很不一樣。」


  我喉頭突然感到一陣乾涸,只能勉強回應:「我的確……不夠體貼。」


  「……其實這已經不單純是體不體貼的問題了,」她定定看著我:「清和,你沒有心。」


  「沒有……心?」我喃喃自辯:「我只是……」


  然後我發現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對,你只是一直以來都朝著自己的方向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而已,所以你只在意自己的目標,你看不到別人的情緒和感受,」素汐移開眼睛:「哪怕是和你最親近的人也一樣。」


  這話像個火辣辣的巴掌呼在我臉上,打到我臉都漲紅,我負氣回應:「如果妳這麼想,為什麼不立刻和我分手找下一個對象?」


  「因為你真的沒有心,但我也真的愛上你了,」素汐眼眶開始泛紅,眼角落下淚來:「就像所有愛得盲目的女人一樣,我覺得我可以改變你。」


  素汐的表情和話語讓我震驚,我沒想過向來恬淡如水的素汐竟有可能愛得盲目,而且是……對我?


  然而她臉上的隱忍、痛苦和眼淚無法假裝,當下我知道她真的深愛我——曾經。


  像是想挽回什麼一樣,我無力地反駁著,聲音急切而乾啞:「我、我只是記不住那些節日紀念日,很多人都是這樣的!」


  素汐臉上浮現一個悲哀而洞察的笑,然後自己抽起桌上紙巾拭淚,看著她動作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滑稽的念頭:對,素汐的觀察還是很精準的,哪怕她都哭了,我想到的第一件事也不是心疼她的眼淚,而是為自己的行為辯解!


  「……我說的不是紀念日,」素汐眼中的悲哀更濃,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你知道嗎,其實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我瞳孔一震,冷汗直流,抖得連手上茶杯都險些握不住。


  「妳說什麼?」我聲音顫抖:「孩、孩子?」


  「記不記得三年前我提出讓我爸幫你們研究團隊的那一天?」


  「記得……」我聲音聽起來好飄緲,像來自一個遙遠的夢境……噩夢。


  素汐閉上眼,卻還是止不住眼淚,她的話聲因為哽咽而含渾:「那天我本來還想告訴你……我們有了孩子。」


  本來……所以說……


  「孩子呢?」


  「我當天就拿掉了,」素汐臉上閃過一絲銳利的痛楚:「因為你不想節外生枝。」


  「那怎麼會一樣!」我突然暴發,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我說的是不希望妳去找妳爸,不是孩子的事,我根本不知道有孩子!如果那時知道,我一定……」


  我一定會怎樣?


  我突然一滯,腦中變得一片空白。


  我會怎麼做?


  然後我又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素汐看著我的表情變化,她眼中流洩出感傷、理解、憐憫和釋然。


  「明白了嗎,當初我就是不想看到你這樣的表情,所以才自作主張的。」她垂下眼眸:「當然,我處理得也並不好。」


  回顧前塵,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在那天之後她長達一個月音訊全無……她在拿掉孩子之後獨立面對身心創傷調養身體,而我忙於實驗室工作對她不聞不問!


  也難怪再見之後我還在沾沾自喜於研究上的一點小小突破,而她無動於衷。


  我的成果對比她面對的失去孩子的傷痛簡直連個屁都不是,她有什麼可開心?


  而我居然懷疑她有了別的男人,還用許多惡毒的話刺傷她,和她大吵一架!


  腦中思緒飛快,我胸悶如堵,想到接下來另一個可能的發展,我連呼吸都艱難。


  「所以後來妳休學是因為……」


  「對,嚴重的產後憂鬱症,」素汐突然笑了:「很好笑吧,那明明是個還沒有機會生下來,就被剝奪了生命的孩子啊。」


  我當然笑不出來,只能撇過頭去,不敢看素汐臉上的表情。


  素汐直視我,平淡地訴說起那段幾乎要了她性命的過往:「我沒法睡,吃什麼吐什麼,頭髮大把大把地掉,什麼都無法思考,大部分迷迷糊糊的時間都抱著肚子在唱搖籃歌,就好像孩子還在,我的一切不適都只是懷孕初期一個母親會面臨到的煩惱一樣。」


  「素汐……」我終於抬頭望向她,這才知道她的苦難還沒有結束。


  「但我也有少數清醒的時候,」她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我簡直無法承受,卻又無處可逃:「我醒著的時候都在自責,都在恨自己為什麼要拿掉孩子,想到一次我就割腕一次,左手割完了換右手,右手割完了換身上,很多事我已經想不起來,但我哥告訴我那天他去我住處找我的時候,我正試著割開自己肚子,嘴裡還喊著『我的孩子要出生了』……」


  「別再說了、我求妳別再說了!」


  我知道我現在該去抱住素汐撫慰她的傷痛,可是我有什麼資格?我只能淚流滿面抱頭痛哭。


  素汐就這麼靜靜看著我涕泗橫流,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只知道再抬起眼來,落地窗外的斜陽已照進窗內灑落一室。


  真好啊這暖陽,它孕育世界,滋長萬物,溫暖人心,還撫平一切傷痛。


  可是有些傷害是再多溫暖再多撫慰也挽回不來的。


  猶如我和素汐之間。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素汐的聲音再度響起,她已經回復平靜,還是那麼溫和從容,平淡如水:「對不起,過去三年讓你一顆心懸在那裡,不過我這三年狀況並不好,到最近才好不容易恢復的,實在也沒有餘力去照顧到你的感受。」


  我當然明白,最該死的人根本是我,我還有什麼可抱怨?


  「嗯,謝謝妳今天告訴我這些,」我低下頭來:「素汐,請妳原諒……」


  「不用道歉,今天見面純屬意外,」她打斷我的話:「我會見你也只是為了和你把話說清楚而已,我們的人生總要各自前進。」


  當下我知道此後她不會再見我,我們從此不會再有交集。


  「那我們今天開始算是正式分手囉?」我強撐著臉上的笑容和心裡那點微不足道的渺小尊嚴。


  「嗯,正式分手,」素汐也笑得優雅從容,一如過去她在我眼前的模樣:「我一切都好,你也保重。」


  「保重。」


  這就是我們的道別,含蓄優雅,各自東西。


  往後的日子我更沉默了,時不時地我揣想著我們那來不及出世的孩子的臉龐,揣想著我不在身邊的時候,素汐那三年之中獨自隱忍的苦痛憂傷,她在自己身上留下傷痕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


  我也開始在自己身上一刀一刀地刻劃她的刻劃,感受她的感受。


  被發現的時候我已經是重度憂鬱的情況,立刻被送院治療。


  極度地想念素汐,但我沒有聯絡她。


  她往後的人生就該平凡平實,幸福美好——她該離我離得遠遠的。


  直到兩年後我因為家族遺傳的肺癌孤零零地死在病床上,我們都沒有再見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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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凌曉潔,就是「林小姐」,和大家一樣是個說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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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一日深夜,剛升上小學二年級的小潔躺在自己床上咬著棉被看向窗外的星星。   嗚嗚,每天抓蝴蝶追小狗的日子就這樣結束了嗎?   她泫然欲泣。   如果說時間就是金錢,剛放暑假時的自己,簡直富有得像童話故事裡的國王,現在卻變得好像只比乞丐好一點而已……   暑
午后,熾烈陽光照進窗內,才剛開冷氣的簡陋小房間裡還浮動著夏日的暑熱躁氣。   老舊的床頭櫃上放著女人為他準備的冰涼麥茶,全身赤裸的男人坐在床沿氣定神閒等待著,他經過鍛練、緊實而恰到好處的肌肉優美得像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   明知時間很充裕,男人還是下意識看了看手上腕錶,
尼夫塔利亞,狐狸村莊南方海岸,盛夏午後,天光雲影,海風悠悠。   在這個四季皆凜冽如冬的國度,也只有一年之中日照最長的夏至前後才能讓人感受到些許溫暖,尼夫塔利亞不論貴族平民,幾乎都會利用夏日規畫海邊旅遊,在這南方海岸另一側高聳的岩礁之後,就有許多貴族們的海濱渡假
薇拉在偌大的花園裡開墾著角落一小片沙石地。   過去一年來她沒闔過眼、沒吃過飯喝過水,甚至沒停下來休息過一會,在這花園裡,她不會饑渴、排泄、狂喜、大悲、疲倦、生病、老化、死亡……   這是個彷彿時間和情感都一起停滯的空間,除了日升月落花謝花開,這裡沒有任何判別時間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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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造訪西門町是我高中一年級的春假(1987年),當時參與學校社團《左中青年社》,特別與社員同學上台北採訪年輕女作家《簡媜》,當時她的新書「月娘照眠床」散文集,甫於洪範書店2月出版。那是1987年的故事,自國小六年級寒假轉學到後山的花蓮後,經過四年後我才再次重返台北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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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二年十月十七日,星期:一。天氣:雪。 如果沒有遇到艾瑞克,我不會知道男人有時比女人更難買衣服。 因為艾瑞克超挑。 他衣服、褲子、襪子和運動鞋,只有藍、灰、黑和白四種色系。皮鞋、皮帶一定是黑色。背包限定灰色或黑色。 如果以為這樣太簡單,採買的時後情況恰恰反過來,不是上述顏色,他連考慮都不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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