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場長大的自學人生》是Tara Westover(簡稱泰拉)的自傳,泰拉出生在美國愛達荷州,成長背景異於常人,家中信奉摩門教,活著只為了末日做準備,她沒有出生證明(9歲才拿到)、沒有醫療紀錄、不曾接受正規教育,17歲才第一次踏入學校,最終拿到劍橋博士學位、脫離原生家庭,終於活出自我。
本書雖是回憶錄,但敘事角度帶有清晰的理性,泰拉以第三者的口吻將成長經歷毫無保留地展現開來。同時運用生動細膩的情感表達,參雜著內心獨白、夢境或超現實的想像、多層次的意識流,讓我們得以進入她的主觀世界,深刻地看見她的經歷、她的思想和感受,其文字充滿魔力,是令人心碎、發人深省的故事。
中文譯名有點失真,這本書並非講述出身窮困,靠自學考取名校的方法。英文版原名《Educated》卻很到位,「教育素養」是泰拉人生轉折的最重要關鍵,她在書中形容到:「那個女孩的教室是一堆廢鐵,破銅爛鐵就是她的課本。而我,儘管我有那麼多的機會,也可能就是因為這些機會,卻失去她所擁有的珍貴事物。」我想,這本書不僅談教育,也談「家庭」和「自我」。
爸爸:
是廢鐵廠工人,受到「紅寶石山脊事件」刺激,產生強烈的被害妄想,變成宗教狂熱分子。認為政府、醫院、學校都是撒旦的化身、光明會同路人,禁止家人接觸。平常奴役兒女當手下處理廢鐵,建穀倉、存油槽準備末日、遵循摩門教教條。
爸爸性格火爆、自我中心、情緒起伏過度,對宗教有極端的偏執,支配整個家庭的思想,讓家人活在恐懼中。他相信所有事情都是上帝的恩典,認為只要信神就可以全知全能。即使家人出嚴重車禍、在廢鐵工作時刀火燙傷都禁止去醫院;禁止孩子接受義務教育,在廢鐵廠也不顧兒女的安危;同時也是父權主義者,對女性有蕩婦羞辱。任何違背父親的成員,都會被譴責、羞辱、批判、語言暴力,算是這個家族的罪魁禍首。
媽媽:
媽媽應丈夫要求成為一名無照產婆,她從膽小畏懼變成經驗豐富的「專業權威」,深諳藥草學,接生無數小孩,在地方上頗負盛名。在車禍後,媽媽轉行投入靈性領域,從事肌肉測試、能量治療,研發精油,結果事業越做越大,讓家族變得非常有錢。這位母親是一位神奇的人物,她幾乎做什麼都成功,卻完全受丈夫支配。
媽媽能看見泰拉的特別,他支持泰拉上大學;媽媽在聽丈夫說教時會略帶應付,在丈夫、警察或醫生面前會故意示弱裝笨,可以看出母親體內其實有神秘的力量和潛能,可以在險峻的環境中如魚得水,又能實現天賦。可惜的是,媽媽最擅長的也許是順從,謹守傳統女性本分,比起面對事實帶來的不安和痛苦,承認丈夫的病態和施暴的兒子,對她來說可能更加艱難。
翔恩:
哥哥翔恩繼承了父親的暴力、扭曲和父權思想,小時候是泰拉的好玩伴,在工作上照顧她、帶她去騎馬,個性調皮搗蛋、愛惹事生非,卻有某種人格魅力,和泰拉關係緊密。他曾一度離家到處打架,後來回家扛起主要家業,是父親廢鐵工程的得力助手。
翔恩是PUA暴力男的典型,他會塑造自己虔誠、正直的形象,物色聽話、好控制的女生,不斷刁難、惹哭她們,要她們願意拋棄尊嚴,換取他認同,以證明自己的忠貞。他對妻子和手足曾多次沒來由地暴力攻擊,突然間抓住對方暴打、拖行、撞頭,並言語羞辱,他曾經壓制泰拉的臉貼著馬桶道歉、寒冬裡在停車場打到泰拉腳趾骨折,甚至給泰拉和姐姐嚴厲的死亡威脅,是讓家人身心受創的施暴者。
泰勒
哥哥泰勒是家族裡最不一樣的孩子,他個性溫和、內向安靜、喜愛音樂和念書,和父親說話時有嚴重的口吃。小時候他會和泰拉一起享受音樂,也是鼓勵泰拉考大學的重要貴人。泰勒上大學後幾乎與家族斷聯,後來在協助泰拉備考時才陸續回來。
原本姐姐聯合泰拉一起向爸媽揭發翔恩暴力和死亡威脅的惡行,但爸媽堅決忽視這個事實,反過來檢討和怪罪姐姐和泰拉,姐姐選擇背叛泰拉回歸家庭,在泰拉心理狀態瀕臨崩潰之際,泰勒站出來支持她並寄信訣別家人,成為泰拉最後的救命稻草。
泰拉家有7個孩子,前3位孩子曾經歷父母還算「正常」的時期,後來陸續離家,剩下的家庭成員擔起所有家務。根深柢固的身分認同,讓長大後的孩子們並沒有完全脫離家庭,有些成員來來去去,然而,人生的選擇讓他們各自有不同境遇,不只父母與子女之間,兄弟姊妹之間關係也錯綜複雜。
「愛是一門藝術嗎?
如果是,它就要求知識和努力。」
-佛洛姆
在教育前,我想理解一下愛是什麼,應該以什麼形式出現在關係裡?什麼是家庭的功能和意義?於是,我先想到了精神分析學家佛洛姆的名言。若要談及泰拉的家庭,我不認為只有暴力、惡意、和謊言的醜陋面,它其實是有「愛」的。
父親是造成家庭分裂的始作俑者,他明顯有精神上的問題,他相信上帝、相信自己的教養方式,相信所作所為能保護家人。翔恩不是只有暴力的一面,他也曾是有趣的玩伴,有時平靜溫柔,我想他們都是愛家人的,只是方式錯得離譜。
母親的愛比較顯而易見,她承擔了傳統照顧者的角色,也許她愛丈夫比較多,所以讓孩子犧牲。我想孩子們之間、和父母之間也有愛在流動,泰拉對她的家庭充滿愛,所以當她回憶人生種種,並不全然是晦暗的記憶,也許是愛讓她即使被傷害,仍不放棄回家。
為何有愛,卻造成了滿滿的「傷」?家庭關係的問題發生在全世界各個角落,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看完泰拉家離譜的故事,從中也能找到共鳴,為之震撼、動容的原因。
愛一個人應該懂得先滿足自己,而非自我中心,要求他人的迎合、認同、以我為尊。隨著年齡增加,學習把力量收回,關注自身、透過生活給予的各種提示,摸索自己是誰、想要什麼,以及我能如何自給自足?愛自己是畢生的功課,也可能經歷許多挫折才學會,但一旦讓自己的能量和狀態是飽滿的,就不會輕易被他人影響、動搖或控制。
泰勒是這個家裡發展比較健全的孩子,自從決定念大學、搬出去,即使和泰拉感情很好,也不眷戀地離開,離開後也不馬上回來,而是過了多年,在彼此都感到陌生的時機回來,這樣的分離是比較完整的,也能讓他客觀的和家人相處,和家人最少紛爭。我很佩服他有這樣的智慧和勇氣,在能保全自己的狀況下,才有辦法協助妹妹。
父母和子女之間、伴侶間等親密關係裡常出現控制、支配、索求,希望自己擁有特別的位置和角色,能被需要、被關注、被肯定;然而這些「以愛之名」的背後潛藏的是自卑、不信任,和沒安全感。若是沒有先處理內在的問題,把自己的需求都拋諸腦後,情感都向外投射,然後不停索討、付出、再索討,永不滿足,無形中給彼此套上沉重的枷鎖,用嚴苛的標準審視「給愛」的程度,最後關係就像流沙一樣將彼此吞噬。
泰拉家有蠻多不健康的「依附關係」,包含泰拉被翔恩多次家暴仍原諒他、被父母傷害仍回家;母親不認同父親和翔恩的惡劣行徑,卻助長他們;父親認為自己是唯一的真理,有異議就是背棄家庭。他們都是獨立的個體,卻沒有真正「心理上獨立」的能力,內心對其他角色懷有不合理的期待,大家都只能按照被規定好的劇本走,沒有念對台詞,戲就演不下去。
人們在兒時經歷的負面事件,如:暴力、虐待、羞辱、霸凌等,無論規模大小都有可能留下衝擊和傷痕,受傷的孩子沒有能力處理,所以想像自己是無堅不摧、有完美的自我形象,任何人都不可能傷害到自己;即使成為大人後,仍埋葬那些不堪的記憶,拒絕直視現實,背後其實是害怕發現,自己的內心是如此滿目瘡痍。
泰拉在書中常常以「那個女孩」稱呼小時候的自己,不時用綜觀全局的角度回顧人生軌跡,也許泰拉一部分的「自我」停留在那個年紀,「她」成為自己的盔甲,遇到類似的情境重演時、突然附身應對,但「她」同時也是鬼魅,束縛自己在舊模式中輪迴,無法破繭而出。
泰拉和翔恩其實很像,體內都留有兒時的陰影,翔恩為所欲為、衝動暴力;泰拉不時回家為父親工作、在廚房幫忙母親,陪伴翔恩安撫他的心情。他們在脫離家庭後,卻還是和家人的關係糾纏不清。然而,保有小時候的自己並非壞事,但如何面對那樣的自己就是關鍵,泰拉後來寫作這本書,重新敘事後真正的做到了超越和成熟,才完整了自我。
「只要我能接受他們的作品絕非真理,只是蘊含個人偏見的對話和省思,
也許我就能心平氣和地承認多數人認同的歷史不同於我的認知。
爸爸可能錯了,但是偉大的史學家也可能錯了。
然而從他們辯論的餘燼當中,我可以建構出我能安身立命的世界,
知道這些立論基礎都有討論的空間,也許我便能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泰拉在大學期間才知道歐洲不是一個國家而是大陸洲,第一次聽到「猶太人大屠殺」、馬丁路德金恩的「黑人民權運動」,也終於知道「紅寶石山脊事件」的真相,原來末日根本不存在,原來看醫生或藥物不會讓靈魂被惡魔滲透。隨著基本常識、歷史地理、人文社科、哲學等知識逐漸累積,她原有的世界觀崩塌,原有的信念和價值觀逐漸瓦解,好像經歷了一次重生,泰拉已不再是泰拉,這也影響她後來選擇成為歷史學家。
泰拉一直有冒牌者症候群,自我認同模糊,對於劍橋、哈佛並沒有常人的虛榮或追求,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她來自無知的家庭,是屬於廢鐵廠裡的孩子,這樣的標籤讓她以往不敢告訴他人家務事。當她在獲得更多知識,更加清楚地理解過去的混亂後,標籤逐漸從她身上剝落,長出新的身分認同;泰拉最後接納,無論是愛達荷州的她、還是脫離家鄉求學的她,都是自己,都是泰拉。
信念和標籤是幫助我們形塑自己的重要元素,但隨著知識量的增加,爭論對錯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們心裡長出更多空間,容納更多可能性,對自己或他人的價值判斷能多一些接納和理解,對生命才能有更多的寬容。
「承認自己沒把握就是承認自己的弱點、無力感,
儘管如此,還能相信自己。
這就是示弱,但這種脆弱又隱含著力量,
那就是相信自己的判斷,而不是盲從他人。
我常納悶,那晚最有震撼力的文字不是來自憤怒,而是來自疑惑。」
韓劇《安娜》有句台詞令我印象深刻:「人,即使是在只有自己能看的日記上,也會寫下謊言。」泰拉一直都有寫日記的習慣,她遇過很多困惑、拉扯和自我懷疑的時刻,她也曾在書寫時解離出另一個自己,深信不疑翔恩的施暴是只是誤會、只是嘻笑打鬧,如果她嚴正阻止,哥哥一定會停手。然而某次被施暴後,泰拉反覆咀嚼,突然覺醒,她不再閃爍其詞、含糊帶過,而是真實且直接地寫下自己的認知和感受。
與其說教育的力量,我認為這比較像寫作的力量,以及每個人的本能和靈魂中,應該都有良善的原始呼喚,引領我們朝向正確的道路。人之所以能忍耐不適,而非選擇離開,是因為我們總認為維持現狀是最安全的,改變的風險難以預測,讓人恐懼。
生命中遭遇的特殊事件,只要在我們心裡引起漣漪的,都可以停下來,好好地觀察,「是什麼引起我有這樣的情緒?」、「我真正在意的是什麼?」,不要逃避,不要刻意地忽略,就會遇到醒悟的瞬間,從此不再蒙蔽你的雙眼。
「那一晚後,我呼喚她,她卻沒有回應,
她離開我,只留在鏡子裡,她不會做出我後來的決定,
那些選擇出自一個改頭換面的人,一個新的自我。」
深信不移的執念帶來難以抹滅的創傷,泰拉從嚴守父親傳授的教誨,到捨棄原有價值觀,迎向自我蛻變和幸福人生時,這樣的矛盾和罪惡感成為一直拖住她前進的包袱和腳鐐。泰拉透過接受教育,更新對事情的理解,在這本自傳中重新爬梳泰拉家的歷史,回到過去那些傷害的現場,以及來不及反應就慌亂長大的一地破碎中,逐一收拾那些線索,接納和療癒自己的傷疤,並拼湊出完整的真相。
泰拉的成長過程太過艱難,超乎一般人理解範圍,我想除了她的努力和勇氣,也是因為這樣的「不正常」,讓她遇到教授、主教等貴人時,義不容辭地協助她追求更好的機會,鼓勵她持續超越自己,而有現在的成就;最重要的是,在選擇兩難的「家庭」和「自我」的天平中,確信要成為這樣的自己,而非再回到虛假的謊言當中。
也許泰拉家的小孩沒有「童年」,許多孩子從小就不被允許「當個孩子」,他們只是想要被愛的童年而已。讀完故事,暗自希望世界上的孩子們,都能在童年無憂無慮地、健康快樂地好好當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