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短小說】〈阿姑的證件照〉中篇
拿了一百公尺蛙式的第八名其實也沒什麼。
蛙式的王者另有他人,就是從國小一路菁英到國中的「台北泳王」涂一明。他四式項目都很強,在此次全中運中,他的自由泳兩百公尺、蛙泳兩百公尺雙雙破紀錄,拿了兩面金牌,而兩百蝶、兩百仰分別是銀牌跟銅牌。一百公尺蛙式涂一明沒有參賽,他若參賽,我一定不可能拿到第八名。
第八名可說是台北泳王涂一明的施捨。
不過我竟然在預賽贏過了左方水道的阿勳學弟,成功闖入決賽,最終在決賽十個水道中獲得第八名的成績。
阿姑,我做到了。
***
但我打電話回家的時候,就知道不對了。賽後,我在遊覽車上一路哭著回到學校門口,而方教練開車送我回家。
回到家裡,我卻發現爸媽比我還傷心,阿姑已經在醫院太平間,而阿爸阿母已經在那邊陪著阿姑一整天了。我反而收起了淚,聽著阿母轉述葬儀社要阿姑的照片,放在靈堂上。但阿母一說完,又跟阿爸抱在一起,兩人相擁而泣,難以動作。所以我這個孩子就得去阿姑的房間找照片。
我先去自己房間裡放下了全中運的提袋和泳袋,然後就穿著全中運的運動服走進阿姑的房間。這時心裡還有點不真實感。阿姑死了嗎?可是為什麼我能記得阿姑在梳妝台開懷的笑?為什麼我能從記憶裡看到阿姑在電腦前播放著我游泳的影片?為什麼我這時候會記得阿姑跟我講的那一堆蛙式的技術細節?
阿姑死了這件事情,對我還是不夠真實。
我翻找能當靈堂照的相片。在阿姑的梳妝台裡,我只看到了她的一疊證件照,小小的。
而除了證件照外,我竟然沒看到其他照片。
而阿姑還留著未能完婚的阿峰姑丈的大頭照,上頭放了個戒指。往好處想,阿姑去跟阿峰姑丈作伴了......但這哪裡是好事了?我的手有些顫抖,但還是抽了一張證件照,背後寫下阿姑的全名與死亡日期。最後還是我把證件照在隔天交給葬儀社的禮儀師,然後拿起阿爸阿母為阿姑挑選的衣服,一起去看阿姑的大體化妝。
阿姑的大體要化妝,必須要額外花錢。葬儀社說可以不開棺,這樣就不用另外花錢。可是阿姑生前一心想要去除感染後長出來的巨大腫瘤。臉部被細菌吞食的巨大傷口,後來成了腫瘤的溫床。所以到後來,阿姑的臉整個變形了,傷口竄出來的組織,活像是異變而在臉上增生的肉色葡萄,一顆一顆相連著,連阿姑的左眼也在臨終時目盲。
我是國中生,本來禮儀師要我避諱。但幼時因肺癌失去爸爸的阿母,知道無法見到親人最後一面的痛。因此作主讓我一起參與大體化妝陪同的環節。大體化妝師圍起了布幕,用刀割去了那塊瘤,以紗布填補,並把地板上的血跡清理,重新為阿姑畫眉。
而大體化妝師化完妝時,揭曉阿姑的面貌時,面容很安詳,不再痛苦。就跟此刻瞻仰遺容時一模一樣。阿爸阿母都小心翼翼,不敢摸著阿姑光滑的臉。阿爸阿母看著阿姑的表情都很溫柔,沒有像一開始那麼傷心了。但無論是化妝時,或是此刻瞻仰遺容時,我內心有種想要蜂擁而出的笑意,難以自制。
這不是阿姑!
阿姑的眉毛應該是有點英氣的劍眉,而跟阿爸還有我都是如出一轍。但化妝師卻把阿姑化成了彎彎的柳葉眉。看看證件照!看看現在的阿姑!這分明是兩個人啊!這不是阿姑的樣子!
在大體化妝環節裡,另一個大體化妝師指引著阿爸、阿母跟我為阿姑洗洗腳,說著感謝的詞語。阿爸再度淚崩,阿母眼中也噙著眼淚。
說也奇怪,我哭不出來。
阿姑,我拿了全國第八名啊!阿姑,妳知道嗎?阿姑,我做到了......
說也奇怪,後來阿姑的氣功朋友,還有方教練、高教練接連到了靈堂,然後眾人一一向我們家屬鞠躬時,每個人反而都哭得比我傷心。
*****
升上高中後,我考的是普通班,用游泳當升學加分。第一次的全中運,進入高中組是另一個層級的世界,我國中全然沒想過蛙式五十公尺可能游進三十秒,而這樣的速度過往在國中男子組只比自由式、蝶式略慢而已。
但全中運的高中男子組蛙式前幾名都二十九秒多,我因為國三準備會考而荒廢練習一段時間,雖然有在市中運獲得前六名,得到參賽門票。但到了全國舞台的全中運,連決賽都沒闖入。高中時我比較有時間跟同學接觸,交了些普通班的好友。暑假時,我被好友揪去花東縱谷騎個五天四夜的腳踏車旅遊,我們一路從花蓮騎到瑞穗,本來打算騎到池上的。但我在第五天摔車了,右手掌再度骨折。
而對運動員來說,高中、大學是運動生涯的巔峰時期,無法被浪費。而我從國中升上高中後,蛙式的程度明顯距離全國頂尖還有極大距離。沒有苦練,不用肖想當國手。這一場大傷,更直接把我的游泳生涯判了死刑。所以我帶著骨折的右手掌,跟高中的教練辭別泳隊,重心回歸普通班,徹底放下了運動員對於亞運、奧運的執念。
想踏上世界殿堂的璀璨夢想,也終於在阿姑過世兩年後悄然破滅。
每個人都有一定有證件照,高中畢業時,同學們竟然跑去交換彼此學生證的大頭照,留下各自的簽名,為彼此保留學生時期的拙樣。有些人覺得只要有彼此的大頭照就好,懶得買畢業紀念冊,但我作為畢冊製作人員,說畢冊上才有大家稀奇古怪的表情,才讓班上每個同學都買了畢冊。
我們家還是很少家庭出遊。而出去玩後,阿爸阿母還是不愛被拍照,但我每一次都會強迫大家一定要拍合照。我不想要以後有一天想懷念失去的人時,只剩證件照可以念想......那就會跟阿姑想念阿峰姑丈、又或是我們想念阿姑一樣了。
雖然我沒繼續練游泳,但升上大學一年級後,我還是有找幾天,分別去找我國小、國中、高中的教練。高中教練直嘆我可惜沒繼續練泳,直說另個普通班的學長用了游泳專長加分上了台大,以我的程度應該要去台大應該也沒問題的。而國中的方教練對泳隊的學弟妹還是一樣嚴格,但放下游泳回去後,反而覺得教練的兇其實有點在「裝兇」,只是小時候我看不出來他的表演。見到他後,他很用心地跟我討論我的生涯規畫(雖然我聽得有點不自在)。
而回到國小見到高教練時,發現教練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戒指。
原來高教練結婚了,他跟師母一年前交往一個月後閃電結婚,而國小泳池辦公桌上,高教練放著相框,是教練與師母的婚紗照。施母是一年前來的體育老師,才研究所畢業就來工作。乍看之下,師母的整體感覺有點像阿姑,但師母的眉眼又跟阿姑不盡相同。
而邊緣水道的課輔班結束後,師母盥洗後幫教練一起替泳隊的學弟妹計時。泳隊的小選手訓練時間結束後,教練跟師母跟我在泳池聊了會天。兩人都對我很親切。
我試圖從師母的笑容看到一些東西。
我笑笑地應答。
一方面,我真心為高教練開心。另外一方面,我心裡卻覺得有點難過,眼眶邊緣莫名的濕潤了起來。
師母終究不像阿姑,根本不是阿姑的翻版。我想要從師母的笑容找到關於阿姑的記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阿姑才過世五年,我竟已忘了阿姑的笑容了。
如果那一次我們全家最後一次出遊時,在淡水夕照下我堅持幫不想拍照的阿姑照相就好了。現在我對阿姑形象的唯一記憶,竟然只剩下阿姑證件照上的樣子了。時光荏苒,多年後,我竟已忘了阿姑的各種表情,連她那經典的笑聲都難以記得了,她那總能逗笑我們全家人的魔性笑聲、她最開懷的表情......我全都忘記了。
只記得證件照上......她劍眉輕垂、抿嘴微笑的制式表情。
(完)
後記
這是雜揉我生命中多重經驗二創出的短篇故事,有戲劇化而強化的經歷,並非真實故事喔。一直想要寫一些這樣的故事,終於在山道猴子作者的新番《媽媽得了癌症》的催化下,完成了這部短篇作品。
(P.S.:多多拍照,多多紀錄生活吧!有時候,一段短影片、一段錄音、一張照片都能留給「未來」珍貴的回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