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先看【短小說】〈阿姑的證件照〉上篇,這樣故事更迷人~
知道阿姑罹癌時,我還只是個國小的屁孩。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我又能怎麼做呢?
少女時期曾當過游泳選手的阿姑,一心期盼我這個蘿蔔頭能在游泳領域發光發熱,表面很嚴格,實際上卻很溫暖。阿峰姑丈還在時,那時我才游泳沒多久,澳洲遠親也有人是游泳選手,但阿姑卻一直跟那些親戚炫耀我學得快的游泳事蹟,甚至比我阿爸還更驕傲。
我只是個孩子。那......我只能讓阿姑繼續為我驕傲了。
我游泳必須更快,我必須要變強,我一定要更努力,我要為了阿姑而堅強起來!
雖然我右手掌骨折還沒完全恢復,但我跑去跟教練說:「教練,我想要變強。」
「想要變強的話,我們沒辦法像破台北市紀錄的涂一明一樣......」
蘇一平是台北青少年男子組的王者,台北市的游泳錦標賽常常會看到他破紀錄領錢的消息。我們這些小選手都聽過,據說蘇一平的教練就是他爸爸,從幼稚園就開始訓練他了。而且早晚都有練習,甚至星期天都在練習。
高教練說的確實是事實,這種魔鬼訓練的時間時數我的確不可能追上。
「我們練習時間沒辦法像涂一明那麼多,我們訓練時間比較少,就要動腦袋,要思考如何提升技術。要學會思考怎樣划水比較快......」
自此之後,高教練要我寫的訓練日誌,才開始用心檢討並記錄。在日誌中,我會故意拿給阿姑簽名,然後偷偷幫高教練跟阿姑傳話。但阿姑後來看了日誌,卻改叫阿爸幫我簽名,叫我別再跟高教練說她的情況了。
而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右手的骨折也幸運的恢復了。所幸右手掌骨折期間,我都有跟著泳隊練跑步,體能有保持,速度並未掉太多。而關於阿姑的病,全家也有了新的日常。每隔幾天,阿母就得陪阿姑去化療、放療、住院。而只要阿姑在家,阿爸早上就會去走去幾個街區遠的中式早餐店幫阿姑買燒餅豆漿。除外,阿爸工作也更常加班,深夜才回家。
而治療期間,我也從國小畢業,順應著高教練的建議,升上了方教練帶領的國中普通班泳隊。國中的方教練,據說是高教練的同學,比高教練嚴格多,而我也稍稍獨立了一些。本來以前是帶便當去學校的,我就改成吃福利社的午餐。以前早上凌晨五點多出門,是父親載我的,自從阿姑生病後,就改成我自己騎腳踏車過去。而升上國中的我,也早已學會在比賽中獨立,學會研究賽程,甚至能跟著方教練還有隊友一起去外縣市比賽。
阿姑狀態似乎有好轉過。
治療後,阿姑然消瘦了下來,但還算有精神。除了記得吃藥、補充營養外,阿爸早上開始帶阿姑去練氣功。阿爸雖然因為工作必須先離開,但去練氣功的阿姑交到了一些朋友,比較有活力了。國中因為我游泳課表太操,星期天常常懶得出門,而阿姑體力也衰退了,剛好就在家裡一起度過相顧無言的時光。阿姑知道我練蛙式,而且也知道我想參加奧運,所以會叫我研究蛙式,但阿姑講了一些過時的技巧,早已非現在泳隊方教練跟我們講的技巧了。
隨著青春期的發展,我的五十公尺蛙式成績在一月份的市中運突破33秒,也得到了第三名,距離第一名涂一明只差了兩名,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進步了。而我也在阿姑好轉時,第一次參加四月份屬於全國性質的中等學校運會,跟著校隊一起去外縣市,在平時練習少用的深水池中參與競爭。但個人項目只是全台北市第三名的我,根本連全國前八名的尾巴都跟不上,甚至連決賽都沒闖入。但至少我們國中獲得男、女子混合接力賽的第五名跟第七名。
暑假有暑訓。方教練要帶我們去和平島游泳池額外訓練救生員基本功,而阿姑也陪我一起去。阿爸阿母也扶著阿姑一起來,而阿姑不小心被割傷。本來以為只是一件小事,阿姑也擦了碘酒、抗生素,然而小傷口卻演變成發燒、感染、住院、病危。
這件事,讓我深感愧疚,而我深愛阿姑,回去後就不想去練泳了,不想分開,想要時時刻刻陪著阿姑。但時刻照顧阿姑的阿母,說了:「你要繼續游泳,你阿姑才不會擔心你啊。」
「真的嗎?萬一阿姑走的時候我不在怎麼辦?」
「你要好好游泳,你阿姑才不會才不會感到愧疚啊。」
學校照了證件照,在國中二年級十月份發了我們的身分證。而就在阿姑還在與死神搏鬥時,我跟著方教練去高雄比賽,參加了全國青少年游泳錦標賽。在個人項目五十公尺蛙式中,我犯下了基礎錯誤,雖然闖入決賽,卻因為犯規而失去名次。
——單手碰牆。
——犯規,就不計名次。
游泳比賽中,蛙式和蝶式規定在轉身碰牆或終點碰牆時,都必須強制雙手同時碰到牆壁,絕對不能一前一後碰到牆壁,不然,就是「犯規」。
賽後,我被方教練罵到信心全無。專攻蛙式的我,照理來說不該犯下這最基礎的錯誤,可是我太心急了,太累了而一時恍神,在終點碰牆時雖然第五名,但卻犯規了而失去資格。而這次比賽中,國一的學弟阿勳是游泳強校升上來的特招生,他也專攻蛙式,甚至還在這次破了男子五十公尺蛙式的大會紀錄。
我專攻蛙式,仰式、蝶式、自由式都不上不下,在隊裡不夠格參加混合式接力。加上我國小受過傷,肯定比不上從小練到大的阿勳。
我不夠格,我讓阿姑失望了。
而阿姑當初在海邊受傷,都是因為我。「我」吵著要給阿姑看我現在蛙式有多怪啊!而就是因為這個不值得炫耀的理由,阿姑受傷感染,現在我也沒有任何名次。我想跟方教練辭別游泳隊。
而這時,國小的泳池在整修。高教練就帶著國小的學弟學妹到國中來跟我們一起訓練。高教練忍不住問起阿姑的事情,我講了,更忍不住跟高教練說了我不想繼續游泳了。
高教練跟我說,我的手很像滑水板,大大的,而這就是屬於我的天賦。而高教練求學時期也曾像我一樣骨折過,當初也曾想放棄游泳,但後來阿姑鼓勵後就繼續專攻游泳。因此,高教練認為,阿姑也會鼓勵我繼續的。
所以我又回去泳隊了。
跨年前,阿姑出院了,我也跟高教練講了這件事。
阿姑被噬肉菌感染,臉凹了一塊,還沒四十歲,卻已經看來垂垂老矣。我一樣在市中運拿了名次,在寒假期間沒日沒夜地開始進行每天兩次的寒訓。過年的時候,泳隊休息,而久未出門的阿姑想要出門,而我們全家就跟著阿姑一起去淡水走春。到淡水老街的草地邊,能看著淡水河面上波光粼粼,阿姑說她好想好想再游泳一次。
我知道在水裡暢遊的那種感覺,進入水裡宛如異世界,只聽得到水聲,視覺一片朦朧,而能就此集中思想,專心一致。會累、會痠、會喘,但永遠都有一種自由的感受。每一個換氣都是享受,每一次下潛都很好玩。
但她不可能再碰水的。阿姑的臉有一塊傷口,不能碰水。
在那個夕陽下,阿姑也沒有跟我們一起合照。一樣是阿姑幫我們照相,而她發現被照到的時候,雙手遮住臉,照片裡她遮臉的舉動,我們看不到阿姑的臉。而阿姑也覺得自己很醜。
高教練跟方教練都有到我們家拜年過,但阿姑躲著不出來。聽說高教練、方教練都是阿姑的大學同學,沒見到阿姑,高教練的表情特別失望。
走春過後,阿姑的情況急轉直下,傷口沒有復原,反倒增生出了巨大的腫瘤,溢出體外,而這也影響到阿姑的左眼,讓她喪失了單眼視力。阿姑變得有點像是動漫裡的怪物。但她是我阿姑,她不是怪物。
開學後阿姑突然有一天清晨就磅地一聲跌倒在地。那天我先騎腳踏車出門練泳了,阿爸買了早餐回來,就親眼看著阿姑走著走著突然昏倒,直接軟倒在地,而腫瘤上的傷口也就此破裂,鮮血直流。著急的阿爸跟阿母連忙叫了救護車,而阿姑就在這天住進了安寧病房。
而我的行程就變成,早上練泳、學校,下午練泳,晚上安寧病房。而阿姑打了嗎啡後開始胡言亂語,我跟阿姑道歉、道謝、道愛。我跟阿姑承諾我會努力,以後一定會努力游泳,拚著參加奧運。而在參加外縣市的全中運前一週,我依然去安寧病房看阿姑。
而阿姑就在那一週的星期天突然恢復意識。
我對阿姑的右耳說話,「阿姑、阿姑,妳有沒有聽到我前幾天跟妳說的話呢?」
阿姑一臉茫然。「你在說什麼?」
而阿姑就開始自顧自地要我拿出我的泳具,替我檢查了蛙鏡、泳帽、泳褲,並要阿爸幫我換一頂蛙鏡,免得比賽時突然斷裂。
「咦?阿峰?」
阿姑突然叫起了阿峰姑丈的名字。
我嚇了一跳,以為阿姑是迴光返照,但阿姑又恢復正常,叮囑我去比全中運的注意事項。而我也承諾會努力比賽,給阿姑看獎狀。直到晚上十點會客時間結束時,我都像是個黏人的五歲小孩,不肯離開。
我也說我不想離開阿姑。而阿姑要我別撒嬌,要我乖乖去比賽。
離開台北的前一天,阿姑已經昏迷不醒了。
比賽檢錄的時候,我想著阿姑、想著我對阿姑的承諾、想著阿姑對我的期盼,深深吐一口氣,讓自己沉靜下來。起跳入水後,一出水,我感受手腳是前所未有的協調,似乎比我左右兩道的人快速。但五十公尺後碰牆轉身,我感覺到非常累,前面五十公尺的腎上腺素似乎難以維持。左右兩道的人似乎反超了過去。我拚盡全力,最終超過了左方水道。而我在一百公尺蛙式搶進了決賽資格。
此刻我想歡呼,此刻我想跟阿姑分享我的喜悅。
但需要保留體力給下午的決賽。我決定等比完決賽後就打電話給阿爸阿母的手機,讓阿姑也知道我做到了。決賽時,我全力以赴,我用力推水出去,抱起上身再猛然放出,為了阿姑而努力的意志逼迫著我更快、更快。最後,我終於在全中運拿了全國一百公尺蛙式的第八名。
其實沒什麼。
從全國的宏觀角度來說,拿了區區第八名真的不算什麼。
但阿姑,我做到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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