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在 Threads 上看到網友分享一篇學術文章《The Human Genetic History of East Asia: Weaving a Complex Tapestry》,發現留言區掀起小爭論。
這篇文章中規中矩地詳述目前遺傳人類學家,在東亞的人類基因庫中,從線粒體 DNA、 Y 染色體 DNA 以及 SNP(單核苷酸多態性,Single-Nucleotide Polymorphism)的資訊,能解釋哪些人類遷移假說。
有趣的是,這篇文章在 Threads 上引起一些人問:研究者確定沒有偏剖取樣嗎?否則臺灣人的基因組成,怎麼跟「某些地方」的人差異甚大(?),另外也有不少人提到「人種」的分類問題,到底臺灣人跟哪些人是同人種?基因能回答嗎?
於是,我稍微查了一下「人種」的相關資料,發現一個意外卻也不太意外的結果——我們以為的「人種」,其實就生物學的定義來說,沒有那麼大的意義。
細察「人種」一詞的由來,會發現跟種族主義的發展緊密相關。
最早將人種概念「科學化」的人,是 18 世紀的生物學之父林奈(Carl Linnaeus)。他在《自然系統(Systema Naturae)》書中,首次將人類分為四種「variety」:歐洲白人、美洲紅棕色人、亞洲黃種人以及非洲黑人。
「variety」在生物學命名規則裡,被翻譯為「變種」,命名序位上排在種(species)與亞種(subspecies)之後,詳細的定義可參考這篇文章,這邊不深究。會略提僅是提醒,林奈曾反覆使用變種、亞種來修正人種的定義。
林奈對於人種的分類依據,最明顯的就是依照膚色與外貌做區分,此外還參考不同人種的國家政治形態、衣著等,也就是說林奈衡量的標準不僅有人類的生物性因子,還包含社會性因子。最終林奈的人種分類也非僅上述四類,還另創一類「怪異(monstrous)」,屬於此類的有阿爾卑斯高山的人、非洲科伊科伊人(Khoikhoi)等(1)。
雖然林奈算是將人種引進科學界的元老,但是林奈並沒有將不同人種做優劣之分。
科學界進入 19 世紀後,漸受到「種族主義」的影響,開啟人種優劣之分的先河。那時期適逢歐洲各大帝國,大舉在非洲、亞洲等地佔領殖民地的時期。當仗勢武力的歐洲人們踏上未知領域的新地方,不免也會感到好奇:為什麼擁有科學文明的人是我們呢?於是乎,人種研究的科學導向「哪些人種才是優勢人種」的方向,進而解釋為何這些帝國能坐穩殖民他人,或是奴役他人的地位。著名的例子有美國醫師 Samuel George Morton,透過量測大量不同人種的頭骨容量,找到人種與智力的關聯性。
縱使 Samuel 醫師的實驗方法,在今日看來難以信服,但是別忘了,科學發展始終有國家的力量在背後參與,在未失控的時候,能有效發展科技,但倘若不幸失控,恐怕也難使人警醒,正如奧本海默的名言:「你賦予人類自我毀滅的力量,但這個世界卻毫無準備。」
人種研究也延伸出「優生學」的概念。畢竟對國家而言,人口是極為重要的組成,一個國家要是能篩選出遺傳成分優質的寶寶,理論上國家就能穩固強大。這聽起來邏輯沒什麼錯,但在道德上,我們都知道有何驚悚之處。難不成不夠優秀的寶寶,就該泯滅掉嗎?
聽起來可能很不可思議,但惡名昭彰的優生學,其實距離我們並不遠,如日本的《優生學保護法》(後改名《母體保護法》)在法律有效期間,共有一萬六千多件是在當事人未同意下強制墮胎。受害者多年來難以自力救濟,直到2019年國會終於通過該法的救濟法案,讓受害者得以申請國家賠償(2)。
雖說在歷史的教訓下,我們能理解優生學的危險之處,但生活中仍有看似無害的優生學「遺跡」——那就是血型性格學說。
沒錯,這就是我們常聽到 A、B、O、AB 血型占卜,認為不同血型會呈現不同的性格特質,在日本尤其盛行。當今血型性格學說是飯局的談資,但在日本學者古川竹二生活的年代,那是用來證明日本人不比西方人落後的重要指標。
當時任職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今御茶水女子大學)的古川竹二教授,讀到德國內科醫師 Emil von Dungern 在文章指稱,血型中的 A 型人比較優秀,而白種人的 A 型人比例較東方人多,因此白種人比東方人優秀。受到人種打擊的古川竹二,於是在 1927 年發表〈血液型による氣質の研究〉,反駁西方學界的觀點,開啟日本的血型性格研究。
看了上述瘋狂的科學歷史,總該發現科學未必總是理性務實了吧?那麼,在生物科技發展技術日益進步的今天,科學又會帶給我們怎樣的驚喜呢?
以前,我們或許會透過神話、長輩的故事、傳唱的歌謠⋯⋯來得知我們的祖先從何而來,想像著我們與遙遠地方有著血濃於水的繫帶連結,從而形塑出「族群」的概念。
關於「我們從何而來」的問題,人類學家長久以來設法從考古挖掘到的證據,配合語言、神話、歌謠、習俗文化等多種面向,做多方面的分析、比對,從而出遠古人類遷移的假說。
然而隨著生物科技的進展,分析 DNA、RNA 的工具也被應用到考古學界,能幫助人類學家揭開人類起源的秘密。想不到,好比哥白尼的地動說驚動了教會,基因訴說的人類起源故事也撼動了我們過去對自己祖先的認知。
在中研院社會研究所蔡友月博士的文章〈基因科學與認同政治: 原住民 DNA、台灣人起源與生物多元文化主義的興起〉,點出人類起源的討論,跟認同政治脫不了關係。
文章引用林媽利醫師的書《我們流著不同的血液:以血型、基因的科學證據揭開台灣各族群身世之謎》,作為基因引發族群認同論戰的案例。雖然作者的實驗方法受到質疑,但撇除科學研究的部分,單看人種基因顛覆了過去「炎黃子孫」、「兩岸一家親」的「臺灣人種起源想像」,就可知道現代生物學與人類起源的老問題相撞、翻車了。
回到本文章最一開始提到 Threads 引起的人類起源與人種討論,就跟當年林媽利醫師的實驗一樣,觸碰到敏感的族群認同議題,而在族群歷史複雜的臺灣尤其是個政治問題。
根據該篇文章整理的亞洲各地人口基因組成,以粒線體 DNA 為例,顯然臺灣人的基因組成與中國南方人「沒那麼地相像」,看似推翻了過去對來自唐山的想像,甚至引起網友猜測過度取樣原住民族的基因(這可真是不必要的誤會)。
或許有的人會吶喊:別搞那麼複雜,政治歸政治,科學歸科學。
然而,別忘了前述種族主義下進行的科學實驗,全部都有國家政治的力量在背後干預。若不是受到帝國主義與種族主義的影響,古川竹二又何必發展血型性格學說?日本又何必提出「日鮮同祖論」,來合理化併吞朝鮮的說法呢?
除此之外,中國在走進現代性的歷程之後,歷史學者傅斯年熱衷於考古研究,設法在中國土地找到人類起源從東方傳到西方的證據,藉此證明文明的起始地是東方(3)。
話說這麼多,雖然生物科技的進展,使得人類起源問題看似能輕易解答,好比多了一把利劍。不過,生物科學能解答的問題終究有限,一部分是技術限制。如該篇文章提醒,像是我們怎麼能準確知道,這些遺傳訊息真的能代表幾萬年前的人群遷移資訊?會不會其實是更近代的人口遷移資訊造成的結果?
再者,我們之所以如此關心人類起源乃至人種問題,其實是攸關我們的族群認同。然而,族群認同與其靠生物科技來解答,更仰賴的是社會文化習慣的養成,形塑出如班乃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描述的《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
雖說基因揭露的人類起源秘密,似乎反效果多於正面效果,但我個人覺得這些圖譜提醒了我們:族群的想像不該也不可能是單一種類的,而是像遺傳物質顯示的圖譜,多元又紛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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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歷史小說作家,便當(Ben & Don,aka. 班與唐),著有日治小說《食肉的土丘》 、《安雅之地》,專寫文學、歷史、旅遊、vlog、閱讀、創作相關主題的文章與 YouTube 影片,分享在頻道熬夜的便當(Ben & Don):https://www.youtube.com/@benand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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